春夜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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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的道路和湖泊,越来越小地缩成地图上的标点。
  周颜垂下双眼,盯着地面某一个她不知道的建筑屋顶,双眼看得微微发痛,抬手拉下遮光板,与江城无声道别。
  飞行途中她并不觉得漫长,饱满的兴奋充斥着她的大脑,像持续地放一场烟花。她的思绪脱离地心引力束缚,迸发出千万种向往。飞机落回地面时,因重力颠簸的几下,才令周颜迟钝地想起现实的引力。
  她关闭手机的飞行模式,通讯信号重新连接,左下角蹦出十条未接来电。
  不用猜是谁打来的。余覃和陈懿从头到尾知情,不会在飞行途中给她打电话。周颜预料到这一刻,她猜裴昇一定是第一时间便知晓,甚至夸张而惊恐地担忧她的航班能否顺利起飞。
  现在她成功抵达,近半年来,没有比这更令她高兴的时刻。她看见窗户外平坦的内蒙古原野,她的生活脚踏实地和这片土地交汇,应当兴奋万分忍不住雀跃地蹦起来。
  周颜却只觉得心口沉重,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裴昇。
  分别向余覃和陈懿报平安后,周颜返回与裴昇的对话框。
  他的接连追问停在半小时前。起初只是日常询问她回家的时间,迟迟没能等到答复,便拨通电话,发现无人应答。
  十几分钟后,他又发来一条消息:“你去了哪里?”
  裴昇没有咄咄逼人的诘问,也没有指责她胡闹,只是一再问她。
  “你想去哪里?”
  “你瞒了我多久?”
  “为什么?”
  周颜看着屏幕伤神,打了一堆解释的话,为自己辩白的话,最后逐个删除,只回给他三个字,“对不起。”
  看着这三个字发送成功,周颜愧疚地飞快关上手机,像把什么东西残忍地从身体中剔除,心口一瞬间空寂得能听见心跳回响。
  她顺着旅客的方向,茫然走了很长的路,室外的热浪沿着地面往上漫,手机又响了几下,闷在口袋里贴着她的大腿震动。
  必定是裴昇的消息,周颜不敢看,不敢面对他可能会有的情绪,坚定地做一只鸵鸟。
  “周颜?”
  人群中有陌生的声音呼唤她。
  周颜抬头去寻,出口栏杆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孩,举着写有“周颜”二字的牌子。
  他见周颜应声停住,知道找对了人,眼睛弯起来便笑,“我见过你的照片,果然没认错。”
  “你好,请问你是摄影队的吗?”周颜没往前去。
  “是的,我叫郑麟,徐队长让我来接你。”他拉起周颜的行李箱,意外地顿了顿,“还挺沉。”
  “太麻烦你了。”周颜快步跟上,想拿回她的箱子,她不太适应理所当然把旁人当使唤。
  “不麻烦,原本就是来买器材,顺路的事。”他略一回头,看见周颜一路紧跟的双脚,忽然停住,“你这双鞋可不行,进了沙漠挡不住沙子,会很难受。”
  “啊?那我去买一双,你时间来得及吗?”周颜不知所措,她的出逃计划太临时,很多东西来不及考虑,潦草地抵达了。
  “你不嫌弃的话,我车上有一双男士的可以暂时用用,到了乌兰布和再买新鞋。”
  周颜立刻双手合十,真诚地向他道谢。
  长裤口袋里沉寂的未读消息,随着周颜走出机场的脚步,彻底被她抛诸脑后。
  换上郑麟好心救济的皮靴,周颜的脚在里面晃荡,好似塞进一个坚硬结实的空壳。
  她的思绪完全落到脚上,想象逐渐具体得充满触感。她幻想这双鞋踩上沙漠第一步时,砂粒摩擦会发出踩雪般蓬松的声音,幻想在无所阻拦的草原的风里,沙被吹成风的形状,从她的皮肤流过。
  汽车往城市的边缘前行,周颜的脚藏在皮靴里,悄无声息蜷起又松开,她终于发自内心地感受到欣喜。
  第36章 当面说
  ◎留着当面和我说◎
  如果不是会议室的灯忽然闪了两下,裴昇不会想起来看一眼手机。
  工作时间里他常常心无旁骛,况且在他的认知里,周颜有骆珲的陪伴,在一个绝对安全可控的环境里,不需要他特意去担忧什么。
  屏幕显示是下午六点三十二分,已然到了晚饭时间,这场冗长的会议持续三个小时,有效内容像失修的水龙头,半天才滴下来一滴水。
  “先休息吧。”裴昇揉了揉眉心,拿起手机往外走。
  会议室大门打开,走廊的夕阳往室内倾倒,夕阳旁留下飞机掠过的划痕,正淡淡地散开。
  他给周颜发去消息,“在吃晚饭了吗?准备几点回家?”
  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句,身后有人喊他,裴昇收起手机回头,一半的脸在夕阳里,另一半则暗得如深夜。
  再想起来看手机,已经过去十余分钟,周颜的头像静悄悄,这种诡秘的宁静,令他心头生出强烈不安。
  裴昇拨通电话,不安的回响在听筒中放大,然后咚地一下,听见“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惴惴不安的猜测成了终于滚落的石头,裴昇少有的心慌,指尖不受控地颤了颤,本能而机械地重复拨打关机的号码。
  他其实有预感,近几日的周颜太安静,虽然她从前也是安静,但不至于让人觉得死气沉沉,像一尊摆在家里的雕塑,安分守己立在她被固定好的位置——这不是原本的她。
  过了很久裴昇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反复拨通电话是徒劳无功,想起联系他派过去的,原意是为了预防这一切的骆珲。
  等待骆珲来的过程,时针拨动的声音变得焦灼。胡柯见状不对,不敢再催促他继续会议,站在办公室门口,看见裴昇凝看窗外一动不动的背影,悄无声息退出去,通知会议室里的人可以下班了。
  这天的夕阳沉得很快,隔着平静的玻璃,从大楼往下俯瞰转入昏沉的世界,深绿色的茂密树冠被狂风席卷。
  没有光再落到裴昇脸上,遥远的路灯映上玻璃,小得只剩星星那样微弱,裴昇借着这些微弱的亮斑,焦躁地等待着。
  骆珲来时略有心虚,轻轻按下墙壁的开关,裴昇失神的背影才变得清晰。
  “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裴昇已经很不悦,但他仍压着脾气。
  “我想着……好事做到底,起码等她的航班起飞,再通风报信。”骆珲没什么底气,靠着门边不敢往里进。
  “她是我的妻子。”裴昇转过身来,阴沉着脸,强调周颜与自己的关系。
  而后,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周颜是他的妻子,所以连去某个地方的自由,也应该交由他掌控吗?
  裴昇往前走,脚步一滞,跌坐进靠着墙的沙发。这块沙发是周颜喜欢的,她偶尔会躺在上面睡觉,那时裴昇看着她熟睡时不自觉颤动的睫毛,像一双尝试飞翔的蝴蝶翅膀。
  没想过未来有一天,她真的有了飞走的勇气。
  “昇哥,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吗?”骆珲停了片刻,觉得他接下来的形容太残忍,“我都看得出来,她快枯萎了。”
  骆珲又说:“其实余覃看得更远,最开始她替周颜选中的人是我,一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你想过为什么吗?”
  房里是沉默的,裴昇抽出领带,在手中缠了几圈,又囫囵扔到一旁,他的肩膀完完全全垮下去。
  天气预报里的夜雨,最终没能落下来。裴昇按住内线,喊胡柯进来。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门外已经没了人声,胡柯匆忙赶来的脚步格外扎耳。他小心翼翼推开门,眼神往里试探,确认裴昇处于平息的状态,出声询问:“裴总,是要备车吗?”
  “往后四天的行程,全部空出来。”裴昇冷声说。
  胡柯愣住,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不知如何能挤出四天空白。
  但嘴上本能应着,“好,我立马去……”
  “买票,去周颜在的地方。”裴昇从座椅上起身,影子晃了晃,“接下来四天你可以休假了,不要让任何人找到我。”
  “好、好的。”胡柯连声答,牙齿磕磕巴巴差点咬住舌头。
  裴昇的车驶进莆园,几十分钟后又疾驰而出,他收到周颜逃跑后的第一条消息,简单的一句“对不起”。
  后面再无下文,周颜没有更多的话。
  “不用说对不起。”
  裴昇坐在车里,路灯一盏盏越过他脸上,镜片下的眼睛随之明暗不定。
  “如果你真的觉得抱歉,留着当面和我说。”
  他关上手机,看着夜晚的机场高速。同样奔波的日子,在他的记忆里有无数个,这是截然不同的一次。
  抵达呼和浩特的深夜,裴昇匆忙下榻一家市区酒店。他陷进陌生的床褥,下巴生出疲惫的青茬,看着内蒙古的月亮,鞍马劳顿的身体久久无法入眠。
  翌日初晨便猛地醒来,裴昇穿着一件没有熨烫的衬衫,意外有了几分平和的松弛感。白昼完全降临前,裴昇又坐五个小时的火车,在巴彦高勒换乘安排好的越野车,风尘仆仆出现在周颜的营地前。
  他的新婚妻子,偷梁换柱逃跑的爱人,在沙漠清晨的阳光照耀下,穿着一双男士皮靴,背对着裴昇的方向,正挑选一只心意的骆驼。
  第37章 鞋子
  ◎为了一双鞋子◎
  阳光只分了几缕给他,大部分橙黄色都在周颜身上。
  裴昇没见过这样的周颜,她扎了马尾,头戴一顶遮阳帽,防晒服从鼻梁直到脚踝,只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沙漠的风从他们中间淌过,裴昇从她陌生的模样里,想起很久以前他为周颜心动的时刻。
  她不爱穿礼服,她偷偷从围墙内翻出来,她喜欢自然的土地和风沙。
  这些原本的她,裴昇明明知道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忘却了。
  对周颜而言,眼前的裴昇也是陌生的。
  从她见裴昇的第一眼起,他始终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即使她歇斯底里过,试图与他争吵。那些怒火与纷争,落入裴昇耳中,四两拨千斤,冷静而从容地浇熄。
  难得一见如今的裴昇,穿着亚麻混纺的米色衬衫,袖口往上卷,松松散散坠着边,在风里轻轻抖动。他没有正襟危坐的气质,衣料是柔软的,头发也是,周颜一度以为自己看错。
  他们彼此离得不远,但没有人往前走一步。周颜早知道裴昇会找来,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里没有直达的机场或高铁,他能在日出时分赶到,必定是连夜出发的。
  周颜感到诧异,虽然裴昇的脸上并没有焦急,他如以往淡然着沉默,但周颜还是读出了焦急的意味。
  “认识?”郑麟远远看了片刻,走到周颜身边问。
  骆驼在她身后晃了晃头,也等得不耐烦了。周颜翕动双唇,她知道她无论说什么,裴昇都会清楚地听见每一个字。
  “朋友。”周颜轻声说。
  她飞快偷看裴昇的眼睛,一如往常平静的脸,只是眉头皱了一下,短暂地令她瞧出不悦,但没有出声拆穿。
  就在这一秒,周颜的心脏轻轻提起又轻轻落下,竟然觉得有些失落,为他的配合失落。
  郑麟来回看了几眼,气氛微妙,便问裴昇,“你也是来跟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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