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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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者还未显露容颜,已营造出凄美的外观。
  谢开言束音道:“狐狸,就看你的了。”随即退后两步,隐身于人群之后。
  一道清脆笛声破空而来,冲入了浊重的鼓乐中,逐渐将鼓乐涤荡开来,压制住了全场。
  白衣舞伶闻音而动,轻纱飘带如花雾散开,绽放出最深处绝丽的容颜。她轻轻跃起,以足尖踩踏在鼓面,似是广寒仙子逐月而去,拂落三千青丝在身后,漾出一朵最稠墨的花。四周屏息,看着她在旋转、旋转,白色缦纱柔若无骨,层层吐蕊般盛张,包裹住那道纤秀的身姿,舞到最后,只能看见一团婆娑的影子。
  笛声再起,清越激昂。
  白衣舞伶分拂长长水袖,似飘渺云雾转开,轻扬秀曼手腕,带动腕系金铃沙沙作响,应和着笛声,极尽妩媚之态悦耳之音。曲调与舞蹈撩人心魄,至酣处,天降胭脂红色,袅袅散落白衣周围,舞伶轻抽飘带,卷起秋露迷离的海棠花,将它们一朵一朵送到旁侧姑娘足边,点缀了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裙裾。
  女孩们抿嘴轻笑,看得如痴如醉的汉子们惊醒过来,齐声喝彩。
  盛世舞姿终于落下帷幕,句狐长身而立,面对卓王孙款款行了一礼,再静静站着,任由随众抬起鼓面,将她送到灯火阑珊之处。
  松脂兹兹响着,吐出更高的焰彩。女孩们手挽手走上花毯,两三成队,跳起传统的篝火舞。一时之间,穿插往来笑意盈盈的容颜,流风回雪的身段,衬得校场如同集市一样的热闹。
  卓王孙透过如梭人影,掠到一道织锦罗纱衣饰的影子。她的裙裾是浅紫色,配着碧玉雪英簪花,在暗处散出幽幽旖旎之光。一直陪侍身旁的花双蝶顺势看去,认出是今早亲手挑选的服饰与珠花,低声道:“公子,要我请谢姑娘过来么?”
  卓王孙静立不语。
  花双蝶垂眸沉吟一下,轻移莲步走到那道身影之前,敛衽施礼,道:“卓公子请见谢姑娘。”
  应声转过一张清丽的脸,与谢开言一样的发饰梳妆,一样的衣裙装扮,手上还拈着一枚玉笛。
  花双蝶一怔,不由得说:“姑娘是——?”
  盛装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叫阿颜,是巴图镇的乐师,今晚由谢姑娘请来,替白衣舞伶伴奏一曲南调。”
  “那你为何如此装扮?”
  阿颜显然是玲珑通透之人,脸上笑容不改分毫。“谢姑娘请我来镇子里,交付我珠花及衣衫,说是今晚出行的装扮,可巧的是,我也姓谢,方才你唤我,我还以为是卓公子听了乐曲心生共鸣,引我为知音……”
  后面有小姑娘扑出来,挽住谢颜的手说道:“姐姐,这位是卓公子家的总管,她来唤你,难道是选取你进卓家,去那汴陵‘享受富贵’?”
  花双蝶急待开口,偏偏小姑娘回头招呼着同伴,将消息先一步传播开去。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走回卓王孙身边,吞吐着说出一切。卓王孙静静听着,浏览一遍阿颜周身,淡淡说道:“无妨。”便不再言语。
  校场上欢庆依旧,同时也流传着阿颜中选的风声,只是来源需要进一步核定,毕竟主家公子还未点头首肯。
  篝火燃得更亮了,鼓声响得更大了,欢声笑语飘荡进连城镇上空,久久飘散不去。
  与此同时的秋原之上,却弥漫着一股萧杀气息。
  谢开言绑好青灰色衣裤,将长发盘起,尽数塞入小帽之中,抽紧发带,收拾出利索的夜行装扮。一刻之前,她安置好阿颜,待句狐起舞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不着痕迹退出了校场。匆匆穿过冷清的街道,才到大门之外,她刚好迎着策马奔回的盖大。
  “怎么样了?”
  盖大翻身落马,禀明结果。“我已将请柬、珠宝送给了狄容大头领,谢郎故意问我镇里在欢庆什么,有哪些仪式。我按照谢姑娘交代的话,透露出今晚全城上下军戒松弛,大家都去校场喝酒赌马,争先观看句狐小姐的舞蹈。”
  往年也是由盖大送出礼帖,代表马一紫请宾客入席,只是没有今晚这么热闹而已,排场较之以前也有所壮大。
  谢开言问:“大头领有什么反应?”
  盖大不慌不忙作答:“我进主帐之前,已经听说谢郎上次私放句狐及你,引得大头领叫骂的事,证实你推断得不错,大头领已经对谢郎起了间隙之心。今晚我盛情邀请大头领参加晚宴,谢郎在一旁阻拦,更加激起大头领的反感。大头领将谢郎撵出帐篷,单独留我说了些客套话,大多也是打探镇里人的动静,我装作不知情,简单说了两句就赶了回来。”
  谢开言点头道:“看来他是一定会来偷袭了。”
  “你真的能肯定?”
  谢开言失笑:“盖大哥没瞧见大头领被狐狸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就算没有狐狸,大头领也会冲着满身富贵的卓王孙而来。”
  盖大不由得皱起眉:“那我们抵挡得住吗?”
  “一定要全力守住,这是关键的第一步。”
  ☆、夜袭
  连城镇外通向狄容部落藏身之处必定经过流沙原。此时,盖飞带着少年团子弟静立秋原之上,听着校场传来的震天鼓响,整装待发。
  晚风吹拂着一张张年轻的脸,额上绑发束带飞扬起来,使他们的眉眼都生动了不少。
  盖飞站在最前,大声说道:“你们知道今晚去做什么吗?”
  众子弟齐答:“知道!”
  “十年前我们就是巴图镇民,狄容来了,马一紫怕不过,将巴图镇让出来,白白送给狄容烧杀抢掠,他自己带着马夫退到连城镇发展势力。十年后,连城镇发展起来了,巴图镇被并入华朝土地,归华朝所有。狄容混不下去,又来打我们连城镇的主意。你们说,这次我们还能退吗?”
  盖飞的声音虎虎生威,掷地有声。众弟子在秋风中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坚决不退!”
  盖飞叉腰道:“不错!我们不能退!为什么?因为我们是流民,处在关外这个是非多的地方,得不到华朝的庇护!如果我们再退一步,那才会真正落得无家可归!太子沉渊用十年时间统一了中原内陆,始终不对关外发兵打击狄容,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是流民,不是华朝的子民,所以受到了他的轻视!现在,我们长大了,可以用自己的肩膀守候自己的家,你们说,今晚是不是要像男人那样打一架?”
  这句激荡人心的话语过去,整个少年团就沸腾了,呼喝之声如同秋草燎原,绵绵不断蔓延开来:“不怕狄容!誓死一战!”“不怕狄容!誓死一战!”
  盖飞频频振臂呼喊,点燃大家斗志。
  穿着利落夜行装的谢开言站在山丘之上,默默看着盖飞虎气凛凛的背影。惨淡月光下,隽秀少年像一株胡杨树那样立着,腰侧的线条还有些单薄。但是他的拳头直指上天,气势跋扈,带着初生牛犊的英武劲头。
  谢开言暗想,收徒如此,谢族有望。她急步走到少年团跟前,清了清服用过玉露丸的嗓子,清楚说道:“需要赡养高堂的子弟出列,家中无兄弟姐妹的子弟出列。”
  原来齐整如一的少年团此刻起了一些波动,如同水纹一般扩散到周围,他们两两对视,迟疑地打量身边之人。“你是吗?”
  “我不是。”
  居然没有一个人承认家里有困难,需要他走回去照顾双亲或者家庭,他们英气凛凛地直视谢开言,眼里的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坚定。
  盖飞只觉热血上涨,大声道:“师父,我们已经说过了,我们无路可退,只能拼死一搏!”
  今晚无援军,无精利兵器,却以两百数目少年子弟对抗狄容一千骑兵,在形式上已经吃了大亏。谢开言曾细细询问过谢照,如果夜袭连城镇,大头领一般会发多少兵做主力,谢照清楚回答,依照惯例,应是一千轻骑。
  今晚,以两百子弟兵对抗一千轻骑,许胜不许败,该是多大的难题。
  来之前,谢开言吩咐盖飞做好准备,向少年团说明个中利弊,但盖飞只是一味催动大家豪气,闭口不提伏击战的艰难,她作为长者,不能就这么含混过去。
  然而面对着一张张生动而充满斗志的脸,她顺势看过去,发现其他的言辞已是多余,诸多劝导堵塞在咽喉,只变成了四句:少不知战,但知无走。催马上前,临危不苟。
  十里流沙原,十里噬骨池。稍有不慎,连人带马都会消失在地底。谢开言带着两百名少年军来到沙池旁,做好了详密布置。由于马少箭少,子弟兵只能分成两拨,一拨随着谢开言沉身藏在沙粒之中,一拨控马等候在山丘之后。
  流沙原下连缀着一丈长的木板,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浮桥。谢开言在几日前送句狐去狄容,以过人目力及脑力记住了错综复杂的路线图,此刻,这座浮桥正是派上了用场。
  头四十名刀斧手分两两阵型遍布浮桥沙池底,左腕紧系铁钩抓,牢牢钉住了木板。他们用面罩蒙住脸部,只露出两只鼻孔呼气,委实吃了不少苦。
  谢开言是身形最轻巧之人,盘成一尾鱼的样子,紧紧吸附在木板底。月色惨淡地笼罩在银沙之上,像是浮起一层寒烟。一点苍白的光扫过她的眼角,在死寂中,她盯住眼前木板忍不住想着:盖大哥明明去过狄容,是除我之外唯一知道流沙原怎么走的人,却偏偏没想过兴兵讨伐过去,长长连城镇的志气……今晚一战,希望他能放开心胸,看清楚自己的位置。
  正想着,她略略转动眼睛,马上找到了盖大的位置。
  盖大正对着她,斜依在木板底,狰狞面部已经淹没在沙粒中,徒留苍劲的手钉在桥边,泛着一片清栗的光。他如此用力,似乎积攒着十年间的怨气,只待喷薄发出。
  谢开言暗自放心不少。
  远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落地敲击的力道并不一致,可见骑兵闯荡过来时,已经掉以轻心,自发散漫地打乱了阵型。既然没排成阵型,冲锋起来,形式也对少年兵团有利。
  身穿兽皮装的狄容呼喝着,扣住马缰疾驰,对着空无一人的流沙原冲将过来。突然,一道惨白的光芒闪过,骑兵还没看到是什么障碍物,座下骏马就嘶鸣一声,四蹄齐断,将身子折向了沙池中。
  四肢尽断的马匹抽搐着,迅速没入滚滚沙流。骑兵大骇,翻身坐起,后边埋伏的少年如猿猴一跃,手起刀落,滴溜溜迎向骑兵头颅。大蓬血花滚荡落下,洒满木桩子一般杵立的尸身,顷刻泼出大片大片妖异的诸色。少年们灵巧荡起钩抓,左挪右闪,身姿堪比援木跳跃的猿猴灵活,他们两两配合,不断发出暗招,狠狠遏制了打头骑兵的冲击。
  狄容初临变乱,仓促不能应对,过了片刻后,散落的骑兵团知道地底是关键,也不招呼,径直提起尖利长枪钩戟,狠狠朝着沙池里插落!
  “啊——”有人惨叫了第一声,紧跟着,又有少年郎中了刺杀,殒命沙池。
  谢开言早就翻身跃起,从袖套中抽出了秋水。凛冽的寒光密织成一片网,朝着狄容骑兵罩落。她的脚下无任何依托,只能不断在半空中攀升,累了不能停,换气也不能停,足尖踩踏过数不清的马头和尸体,她像是一片浮云,绕着木桥曲折走势翩飞。
  “师父——!”混战中,盖飞嘶声大喊,“前面太危险了!你退回来!”
  谢开言回头,找寻那道乳虎般的身影,秋水寒气逼人,摄走数道魂魄后,她终于透过漫天沙尘看到了盖飞的脸。他的肤色没有一处是明净的,双目隐隐渗出血红,手上的白刃舞起一团密不透风的风。见他无大碍,她心下安定,劈开一记长枪击杀,又掠起身子,朝着更多的狄容骑兵阵扑去。
  狄容兵器虽利,但过长,近身搏击时,丝毫不能抵抗住秋水寒霞。谢开言凭借手中便利,劈削带砍,生生杀出一条血路。身后更远处,埋伏山丘的子弟兵纵马驰出,听她先前号令驻足在沙池边,拉弓劲射,与埋伏其中的同伙形成首尾夹击之势。
  大批狄容仍然留滞流沙原对岸,直待前方骑兵让开道路,再冲上一丈见方的木板拼凑起的浮桥。只是,前两百名骑兵轻身进入浮桥,有去无回。冲天的沙雾弥漫直上,似一道青纱帐,遮蔽了他们的眼目。他们只能听见各种悲号,各种厮杀的声音,按捺不住时,就会策马挤入战局,昏天黑地杀一气。
  因此,又有一百狄容兵力被分化开去。
  谢开言游身中段浮桥,竭力朝着对岸飞去。
  沙尘障、埋伏、突击,各方面都按照她预期的趋势一步步实现,苦恨狄容后面七百骑兵临战畏缩,逡巡不进浮桥。
  苦战片刻,谢开言不能再等,轻轻踮足倒地尸首之上,只待抢过一匹马便冲过去搦战。这时,又有暴雨连珠的马蹄声响起,她纵身飞至狄容肩上,将利刃插入那人脖颈,借着高度顺势看了一眼。
  烟尘之中,冲出一道魁梧身影,他的座后,还影影绰绰跟着几十名虎骑骏马的少年郎。
  谢开言眼前一亮,惊喜喊道:“盖将军!”
  盖大不说一句话,一阵风冲过浮桥,朝着对岸疾驰而去。无论坐下骏马如何颠簸,他的背影如同山峰一样巍然,跑得远了,还将那份心安留给了后面的人。
  谢开言咬咬牙,倾倒身体,如同失去了引线的纸鸢,沿着桥面游弋四肢,将手中明霞拉出一道璀璨的光华。扑上来的骑兵尽数被削马蹄,倒栽葱一般砸向她的后背,她灵巧翻滚,扎进了沙池之中。
  沙粒漩涡吞吐着她的身子,使得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一股吸附力牢牢黏住她双脚,使劲朝下拉扯。她伸出单手扒住木板,用嘴衔住寒光凛凛的秋水,探出另外一只手,摸索着沙底埋伏的火药包。
  边岸上,盖大带着少年兵团与七百狄容苦战。被众多闪亮的枪戟围住,他们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盖大更是神力惊人,一柄梨花枪长挑一线,左右冲撞,喷薄的力道震得两旁敌人纷纷落马。
  连番刺落三十四人,狄容骑兵首领面色怒变,眼睛里透出光火。他振臂一呼,引来更多骑兵包围住盖大,嘶喊道:“活捉此人重赏!”周围立刻涌过一大批不怕死的兵士,将垓心团团围住。
  陷落在流沙里的谢开言侧耳倾听,捕捉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嗖嗖嗖天降箭雨,撕破混沌沙尘,尖利插入骑兵团中。狄容有人中箭倒下,撞击在身旁马匹上,带动着围击盖大的圈心越发摇摆不定。
  “背后有人偷袭!”厮杀一阵,外围骑兵最先出声示警。
  谢开言听到声响,心道阿照来得正好,掏出脖颈中驯雁用的铁哨,吹响了撤退的号令。沙池岸边的盖大会意,带着诱敌出战的少年子弟转头冲向浮桥,竭力回到本方这侧阵营。隐身在最后的谢照不断驱箭追赶,将六百余名狄容骑兵尽数赶上浮桥,自身却未显露过一次真容。
  因此,狄容至死也未明白栽在了谁手里。
  盖大纵马奔驰,远远看见谢开言攀附在桥面上的手,侧身卧在马匹左边,伸手抓向谢开言的右腕。谢开言听到马蹄渐近,积攒全身力气一跃,借势翻滚落在盖大身后,合骑在马上朝前掠去。
  赶赴到引线埋没的顶端处,他们侧身让过少年子弟兵,再毫不犹豫点燃了火石。轰隆一声巨响,沙池底炸出一道弯弯曲曲的流水线,很快有沙粒倾泻进去,引发大片桥面坍塌。众多飞驰在浮桥上的狄容骑兵躲避不及,连人带马全数葬身于滚滚沙流之中。
  这一战,黄沙染红了脸。每一寸浮桥基底,都有少年子弟兵的血汗,甚至,还有他们的忠魂。
  谢开言策马而立,回头看看身后一张张斑驳着血色的脸。他们眼中没有犹豫,迎接她的,依然是坦荡荡的坚定。
  丑时一刻,流沙原南侧伫立着不过百名身影,静寂对着沙尘弥漫的原野,沉默祭奠殒命的少年郎。北侧,谢照带着心腹轻骑,缓缓退向东北方,为着第二波的袭击做准备。
  盖飞突然跑过来,抱住了盖大的身子,哽咽道:“哥——”
  盖大轻拍他的头,说不出一句话。
  盖飞虎目含泪,说话掷地有声。“今晚这一战,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勇敢’!”很早之前,他的师父就向他所敬爱的兄长讨要过两字——勇敢。如今在这片黄沙莽莽血泪纵横的原野之上,体现出来的又岂非是兄长一人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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