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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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以前,有这样瘦小吗?
  怎的病了一趟,整个人看起来不仅没有往日白皙了,铁青不少,连身形都似缩水了一般,小上了一大圈。躺在锦绣堆里,不仅没有瘦小的医官高大,连依靠用的引枕都似能完全挡住他。
  “吁——”医官扎完一遍金针后起身,此时皇帝已成了个刺猬,但手脚的抽搐痉挛已立竿见影地平缓了许多。
  医官下意识地抹了把汗,然后转头对着床侧的人禀告着病况。说到一半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眼前之人似乎……不是太子?
  却听到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辛苦了。”又轻声细语地吩咐人给他看座。
  医官当即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不敢不敢!”说完话,他偷偷抬眼去看,只见一位美丽而忧郁的少女正眉眼含愁地望着床上的皇帝。
  医官心里明白过来了,这位,应该是永安公主了。
  听说永安公主为皇帝侍疾极为周到,只是此前来为皇帝用针的都是他的师傅,今日却因三皇子头痛哭闹不休,而他师傅又和奚贵妃沾亲带故的,被奚贵妃传唤去了,太医院这才派了他来。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位传闻中敏慧而灵秀的公主呢。
  当真名不虚传。
  今日华滟在时,皇帝一直在昏睡。用完针后又趁着时辰喂了一碗汤药,看着皇帝渐渐睡得安稳了,她才起身离去。
  奚贵妃倒是被耽搁了一会儿,直到华滟走了有些时候了,才匆匆前来侍奉皇帝。
  回到月明宫,就见人人都洋溢着喜气。整座宫殿的氛围和仪元殿想必,简直是一个轻松一个沉闷。
  华滟愣神了一会儿,随即就反应过来,应是有机灵的宫人提前回来报了信了。
  大夏大败鞑靼,公主不必和亲了,这语月明宫下人来说,是比皇帝龙体康健更为紧要的事情。
  她自然理解,笑着摇了摇头,自去沐浴了。
  为皇帝侍疾,虽说不必事事亲为,但每次回来,她总觉得会疲惫无比。
  保母窥着她的神色迎上来,欲言又止。
  华滟皱眉:“姆妈,你若有话就直说吧。”
  大约是看出今日华滟心情不好,桑嬷嬷赔笑了几句,小心翼翼地问她:“三娘啊,既然咱们胜了,那鞑靼蛮子求娶之说自然也就不作数了,那您……”
  “什么?”她漫不经心地问,伸手撩了撩浴桶里的花瓣,心想今日的热水,有些过于烫了。
  见华滟没有看懂她的暗示,桑嬷嬷只好咬了咬牙,干脆闭了眼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在宫外寻的那个人,定的婚约,应该也是不作数了吧?”
  华滟的动作停住了。
  桑嬷嬷只看到屏风后少女的身姿滞了一滞,没过过久,她听惯了的少女的嗓音就淡淡响了起来:“是了,我倒是忘了这回事。”声音平淡无澜,仿若刚刚那句话没有撩动一点波澜。
  桑嬷嬷却暗自心惊。华滟这样的语气……定是有些生气了。
  要是换做了桑嬷嬷,她也一样生气。
  哪有刚和小娘子互换了信物,就转身消失匿迹的人啊!
  那日会试放榜,得知“齐曜”夺了会元,公主极为高兴。华滟是她奶大的,她还能不知道?
  虽然公主听过报信人来报之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吩咐月明宫所有人都赏了一粒银珠子,但当日的饭食她却多用了半碗。晚上还起了兴致,命人将她那把绿绮琴搬了出来,在月色下叮叮当当弹了半晚。
  可第二日,公主就收到宫外的一封信。华滟看过信后再命人出宫去寻那人,得到的答案是,不见影踪。
  便如银鲸入海,鸢飞戾天,只能查到淡淡的痕迹,不见其人,不闻其声,恍若他那个人,不曾在这世上真正的存在过。
  第47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2
  温热的玉泉水从凝脂一般的肌肤上滚落, 滴在地上跌做了八瓣,在煌煌灯火下流转着彩虹般的光泽。
  一只洁白如玉的裸足踏上了金砖地面,骨肉匀停的小腿上因寒气而激起了粒粒战栗, 随即很快被一件宽大的锦袍给裹住了。
  一阵衣裳摩挲的窸窣声后,华滟披了衣袍从浴室里走出,衣摆逶迤拖在地上,随着步伐拖出一道长长的晶亮的彩虹。
  女使们捧着她长及腰身的湿发,柔顺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公主的玉体。
  绘着美人洗浴图的紫檀座屏被一左一右拉开, 华滟伴着萦绕周身的氤氲湿气走了出来。
  白雾袅袅中, 她的面容宁静而淡漠,眼瞳漆黑,嘴唇红润, 肤如凝脂, 端的是不似凡人,秀美若神。
  桑嬷嬷一时看得呆住了。
  眼前这出水芙蓉般的美人, 当真是她怀里抱大的那个小东西吗?
  女使为华滟包好了头发,又穿戴整齐了,华滟这才继续缓步前行。
  经过桑嬷嬷身边时,她微微点了头, 算是打过了招呼。
  桑嬷嬷却听得又一愣神。
  刚刚,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那时:
  “莫要再提那人了——”
  桑嬷嬷看她岿然不动的身影, 想了想, 恍然大悟。
  公主应是被瞒骗之后心生恼怒了吧?
  是夜, 月凉如水。
  月明宫前的火红的石榴花早已凋零了,取而代之的一只只灯笼般的小石榴。藏在绿叶里, 饮着风露沐着阳光一日日长大。到了立秋前后,已长得很大了。那些饱满得裂开了果皮的石榴子甫一露出,就引得鸟雀纷纷来啄,一时间,月明宫内外都飘散着石榴香甜的芬芳。
  华滟侧身躺着,浓烈芬芳的果香即使是严丝合缝的琉璃窗也挡不住,趁着夜风钻进缝隙,潜入她的梦中。
  这几月来世事变化地实在太快了。华滟原只是想半倚着思量着事,没承想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起了梦。
  在梦里,她变成了月明宫石榴树上的一只大石榴。
  与其他石榴果不一样的是,她是沐浴着月光长大的。
  这夜本和往常一样,她从层叠的树叶中钻出来,将饱满的身体展露在清湛的圆月下,任由徐徐晚风带着远方青草的气息,吹过她炽热的身躯。夜风很凉,吹进裂开的表皮里,更叫她舒服地喟叹。
  悠悠晃晃,她高兴地在枝头上晃荡了起来。
  只是,这月光怎的越来越烫了?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惊恐地发现原来莹白的月亮渡成了蓝色,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大,清凉如水的月光,也炙热地烘烤着周遭的一切。
  先是小石榴们,而后是树、花、庭院、流云……空气中扭曲着沸腾的浆水般的万物。幽蓝的月亮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愈来愈近,最后!停滞在她眼前,化作一只饱含着哀怨的幽蓝色眼眸。
  华滟猛地睁开眼。
  心脏咚咚地跳着,仿佛仍因梦中事物而紧缩着。
  她的手抚上了胸口,整个人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
  月亮透过琉璃窗清清淡淡地照进来。
  窗上嵌着的是佛郎机舶来的琉璃,宝蓝色的琉璃里浮沉着赤金的宝相花,绚丽得简直能令人窒息。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贡品时,极为喜欢,缠着皇帝撒娇不已,皇帝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这价值千金的琉璃片就变作了永安公主寝殿上的窗页。任是骆皇后嗔怒不已,她也没有松口将琉璃卸下还回去。
  华滟翻了个身。
  也许是睡前盯着这窗,一时晃了神吧?她想。
  这琉璃窗照进来的光,不是蓝色的,还能是什么颜色的。她又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窗上孤零零的金花。
  她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去想,谁才会生着一对蓝眼睛。
  *
  “嘿,你听说吗?”
  “什么?”
  “就是那个——”
  “哪个呀?”
  “啧,就是城门口堆着的那堆东西。”
  “噫!你莫要再提,我这恶心才压下去呢。一想起那堆东西我就直犯恶心……”
  小宫人们坐在阶上窃窃私语,身边还堆着未清扫完的落叶和扫帚。
  华滟从回廊下经过,下意识地听了一耳朵,皱起了眉。
  濯冰上前呵斥道:“你们!是哪个手下的?正事不做在这游手好闲!”
  小宫人们一惊,回头看到贵主来了,战战兢兢地立了起来,挤在一块儿,活似枝头叽叽喳喳的雀儿。
  华滟淡淡扫过一眼,濯冰会意地停下了训诫,改口道:“刚刚说话的两个,上前来,公主有话要问你们。”
  便有两个小宫人颤颤巍巍地对视了一眼,走了几步出了列,把头埋得低低的。
  华滟默了默,问:“你们说的,见了就会犯恶心的东西是什么?又怎么会堆在城门口?”
  有一个胆子大些的宫人,就大胆地抬起头来,偷偷地窥了华滟一眼,道:“回禀殿下,奴昨日跟采买的哥哥们出宫去给奴的老娘探病,回来时路过宣平门,瞅、瞅见城门前十里处堆了好大、好大一座……”
  “好大一座什么?”华滟问。
  “……好大一座尸山!”这小宫人见一定要他说出口,踌躇了半晌,干脆把眼一闭把头一昂,大声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尸山?”濯冰难以置信地问。
  华滟亦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莫不是你看错了罢?”
  小宫人耷拉着脸哭嚎道:“千真万确!奴婢怎敢欺瞒您呀!不信,姑姑您闻闻!奴婢这身上血腥味都还没散呐!”说着就扯着衣袖往濯冰鼻子底下探。
  确有一股异样的腥气。
  濯冰皱眉板脸喝道:“行了行了!回去。”
  华滟道:“即使宣平门因为地势比其他城门都要冷清不少,可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叫人在城门口堆了一座尸山。你知道那尸山的来历?”
  那小宫人就忙不迭地应道:“知道知道!那尸山臭不可闻,天气还有些热,生了满天的苍蝇乱飞。奴婢远远地看见了,就躲开了,刚巧路旁有个茶棚,那茶棚主人是亲眼看着尸山堆起来的。当时在那歇脚的还有个秀才公,说那尸山叫做什么‘京观’!怪文绉绉的,奴婢也不晓得什么意思。茶棚主人虽见了全程,但他都躲在灶台下不敢露面,哥哥们问他,他也说得颠三倒四的。还好有个秀才公,给奴婢说明白了。”
  一口气说了老长一段话,小宫人口水都说干了,他下意识地伸舌舔了舔干燥地起皮的嘴唇,又咽了口唾沫。好在他口才还不错,说话又有条理,华滟便也等着他换口气继续说下去。
  “那秀才公说,是和鞑靼打了胜仗的将军回来时,发现大军后面还偷偷摸摸跟着一小支鞑靼蛮子,将军就想把鞑靼蛮子全部歼灭。但是那些蛮子怪会躲的哩!一路上狡猾的很,将军打了好多次都没有全部打完。
  “然后,将军走着走着就快到上京了。这个大将军一想不成啊,京里还住着皇上和太子哩!于是在离京不远的地方设了一个圈套,引得那剩下的鞑靼蛮子全部都进了埋伏,将那群蛮子全部捉起来了。
  “将军生怕还有没进渔网的,那叫什么来着……”小宫人挠头抓耳。
  华滟提醒了一句:“漏网之鱼。”
  “对对!”小宫人恍然大悟,兴高采烈地接着说道,“就是这个词儿!秀才说,生怕有漏网之鱼,于是下令把那群蛮子全部都杀了,尸体堆在来上京的必经之路上,震慑剩下的鞑靼蛮子!”这后半句,他应是学着那茶棚里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说,连语气都学了个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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