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凶猛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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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弋戈笑他,“刚刚那盆蒸肉都吃不完呢,还想着别的。”
  她和银河一起看着厨房,王鹤玲似乎是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也回头冲他们微微笑了一笑。
  弋维山余光瞥见,也笑道:“饿了?快了快了!”
  银河居然像听懂了似的,满意地又哼了一声,甚至咧开嘴露出笑来。
  弋戈忽然有些怔。银河撒娇的回应好像瞬间打开了她的感观,电视里喜庆的背景音乐、厨房里热油浇在鱼头上的刺啦声、王鹤玲淡淡的笑声,终于真正地,汩汩流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由此发现,这情景里他们居然真的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了。
  所以大家总说新年会发生好事么?看来是真的。
  弋戈坐上桌后,着实被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吓了一跳。弋维山和王鹤玲两个看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居然变着花做出了九道菜来,而且个个都是硬菜,看起来一点不输酒店定制的那种。
  “怎么样,爸爸没吹牛吧?”弋维山得意地摘下围裙,“我从小也是学了你奶奶不少手艺的!”
  弋戈不得不承认,她这位一向装腔作势的老爹,此刻的模样终于有那么一丢丢可爱了。于是她真诚地点点头,竖起大拇指肯定道:“厉害!”
  弋维山满足地大笑起来,也不忘赞赏妻子,“你妈妈也是进步了好多的。看这个苹果派,还有这道海带汤,都是她的杰作!”
  弋戈的目光被那香喷喷的苹果派吸引,口水已经不争气地分泌出来了,“看起来很好吃。”
  “吃吧!”银河在桌边晃悠,王鹤玲其实有些害怕,但她极力忽略,语气轻快地说。
  弋戈中午只吃了两片吐司应付,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肚,拿起筷子后先夹了只葱油鸡腿,碗里也被弋维山和王鹤玲夹来的各种排骨鱼虾堆成了小山,把银河馋得直流口水。
  吃了几口弋戈忽然发现,这九道菜里,有五道都是陈春杏的拿手菜,干豆角烧排骨、油面筋塞肉、蚂蚁上树、剁椒鱼头和油焖大虾,即使在桃舟时她也很难一次性全部吃到,而且味道也毫不逊色。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看了弋维山一眼,他正在给王鹤玲夹菜,并自得地嘚吧着虽然很久没做但他的厨艺丝毫没有退步云云。转念一想,弋维山和三妈都是在桃舟长大的,拿手菜差不多也很正常,于是她并没深究,把菜和米饭吃完,又接过了王鹤玲切好递来的苹果派。
  饭后弋戈主动揽了洗碗的活,银河趴在厨房陪她。她一边刷碗一边想着,弋维山刚刚在饭桌上都没提到三伯,那么三妈今晚会在哪过年呢?和陈叔叔一起吗,还是在医院照顾三伯?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对三伯感到些许的愧疚,她似乎太顺理成章地支持三妈了,甚至一直没想起过三伯。现在想到他有可能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度过这阖家团圆的节日,心里才产生一丝同情和愧疚。虽然这愧疚很快又被淹没了——三妈已经伺候他十几年了,够了。再说了,植物人也没意识,过不过年区别不大。
  弋维山全程陪伴家人吃完一顿年夜饭也不容易,刚下桌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好好的书房不去,非要站在冷飕飕的阳台上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还时不时隔着玻璃门冲弋戈露出一个慈祥而诡异的微笑。王鹤玲一向不爱搭理这些客套的年节问候,因此弋戈只看见她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而王女士本人看也懒得看一眼,撑着脑袋边听相声边用按摩锤敲打着自己的小腿。
  弋戈见这情形,毫无心理负担地和银河一起溜上了楼,拿出手机打算给陈春杏和陈思友拜年。
  她先拨的是三妈的电话,响了十几秒,没人接。
  弋戈纳闷了一会儿,心想这说明三妈在陈叔叔家?可能在忙,于是她又拨通了小外公的号码。
  电话刚拨通就被接起,弋戈有些心酸。小外公一个人在桃舟,肯定是一直在等着她的电话的。
  “外公新年好!”弋戈亮着嗓子笑道。
  陈思友电话那头哼了声:“老头子耳朵都要被你叫聋来。”
  弋戈笑了声,知道老头这是口是心非,其实她声音越大他越高兴的。
  “今年又不回来过年,外公的红包你又领不到了咯!”陈思友语气里满不在乎,但听起来却酸酸的。
  “别,您给我留着嘛,我明天就搭车去看您!”弋戈发觉自己对于撒娇这事真是越来越熟练了,脸皮也不知为何日渐变厚,“而且去年也不怪我,是我爸突然说要去海南玩的,您要骂骂他!”
  “我骂了他十几年了,他改了么?!”
  弋戈笑笑,“不过他今天晚上做菜了呢,九个菜,还都挺好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没到十岁就站板凳上做饭了,能不好吃么。”陈思友说这话时语气柔和了许多,但嘴上还是不饶人,“他也就做菜这点本事没丢,其他的,忘本忘得一干二净!”
  弋戈嘻嘻笑着,没反驳也没煽风点火。她陪小外公聊了快一个小时,又让银河冲着手机叫了两声算是也给外公拜过年,才挂断电话,说要给三妈打。
  “我刚刚打她没接,可能是做饭去了,我现在试试。”她笑说。
  陈思友那边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弋戈还以为是他挂了电话,“喂,外公?”
  “在呢。你这个……新的一年,记得休息好,那个什么自主招生的,可以认真准备,但不要苛求,我孙女嘛,就是没有加分那也一样是清华北大的料!”陈思友语气稳健地叮嘱道。
  “知道啦。您也要注意身体哦,我六月份就拿录取通知书给你看~”弋戈笑着挂了电话。
  弋戈又拨了一次陈春杏的电话,笑容还挂在脸上,却听见电话里传来机械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的心忽然往下坠了一下,不祥的预感瞬间淹没了这一晚上心里积攒的暖意,排山倒海而来。
  无措感像电流一样袭击全身,她慌乱地摸了摸银河的背毛,自言自语地说:“走吧,下楼过年去。”
  她有些迷迷楞楞地跑下楼,被王鹤玲探询的眼光一扫,又强行镇定下来。王鹤玲还在看电视,弋维山还在阳台上讲电话,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弋戈坐到沙发上,看了几分钟小品,看着电视里郝建掉了拖鞋,笑出声来,又不甚自然地瞟了王鹤玲一眼,想同她搭话,可对方刷着手机,似乎没注意到电视里的热闹。
  弋戈心里仍然不安,看着没动静的手机,有些坐不住了。
  “看看这件羽绒服,喜欢么?挑个颜色。”王鹤玲忽然把手机递过来,“这个黄色挺不错的,你皮肤白,穿得起。小姑娘嘛,多试试亮丽些的衣服也好。”
  弋戈看了眼屏幕,是件工装风的鹅绒羽绒服,有黑、白、冰裂纹和姜黄四种颜色。这一年来王鹤玲给她买了不少衣服,尺码再没错过,且都挑的是黑白灰的素色,大概是去年在海边弋戈的话太刺耳,她不得不记得清楚。
  这倒是她第一次,又建议弋戈穿得“亮丽”、“小姑娘”些。
  弋戈把手机递回去,笑道:“我也觉得这个黄色的最好看。”
  王鹤玲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也露出笑来,“那我让她留着了。”
  弋戈点点头,低头的瞬间忽然扫到图片退出后那聊天框里对方输入的价钱,9999。饶是知道王鹤玲一贯奢侈,但花一万块买件羽绒服?她还是觉得过了,她的衣服一向穿不长久的,不是蹿个子就是划破了蹭坏了。
  她怕自己看错,问了句:“这个羽绒服多少钱啊?”
  王鹤玲笑着看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回答,笑道:“小孩子别操心这个了,你爹妈还缺养活你这点钱?”
  “……”
  弋戈:“谢谢妈。”
  正好弋维山打完电话进屋来,冷得直跺脚,弋戈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去,不算迂回地“关心”道:“爸,今天三伯也是在医院过年吗?”
  弋维山愣了一下,回答:“是啊,你三伯那个情况,也不方便挪出医院了。放心,病房里有护士组织除夕活动的。”
  “那就好。”弋戈敷衍地应了一句,又问,“……那三妈呢?也在医院陪三伯过年吗?”
  王鹤玲滑着手机屏幕的手一顿,与弋维山交换了个眼神。
  该说了。
  弋维山干笑两声,坐到妻子和女儿中间,拍了拍弋戈的膝盖,温声道:“小戈,有件事呢,爸爸一直没和你说。”
  弋戈心里“咯噔”一声,那潜藏了一夜的不安彻底爆发,她脸色一僵,问得急促,“什么事?”
  弋维山被她的语气吓着,斟酌了一下才说,“你应该不知道吧?其实,你三伯和三妈,是早就离婚了的。”
  弋戈诧异:“早就……多早?”
  “你出生不久后。”这当然不是实话,陈春杏和弋维金当时只是签了离婚协议而已,可还没领离婚证弋维金就出了事。若不是陈春杏上次主动说出来,谁也不会知道。但弋维山与王鹤玲商量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决定以这个版本告诉弋戈。
  “那她为什么……”弋戈有些理不清这故事了。如果早就离了婚,陈春杏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过这十几年的辛苦日子?
  “因为爸爸拜托她照顾你。”弋维山说。
  弋戈怔了。是啊,还能是因为什么?可她听到回答的一瞬间就在抗拒这个答案,她是在三妈身边长大的,是三妈把她养大的,怎么能说……是因为弋维山的“拜托”呢?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三妈现在在哪里?”
  弋维山笑得很谨慎,嘴角每上扬一个弧度都在观察弋戈的反应,他尽量把这话说得温馨平常,哪怕他心底认为这是不堪的背德。“她碰到自己的爱人,已经结婚、跟他回老家了。”
  “…老家?在哪?”弋戈心里的石头彻底从悬崖边掉下去了。
  “好像是丰城?还是哪的,我也不清楚。”弋维山作势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她也没说。”
  弋戈捋了捋脑子里的信息,拼命保持冷静,又问:“是因为过年吗?刚结婚,所以过年的时候要回老家?过完年就回来的吧?”
  弋维山看着她急切的目光,既是心痛又充满不忍,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她这无望的问题,而是抓着弋戈的手,沉声道:“爸爸知道,你跟三妈感情深。但是小戈,你要明白,我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你三妈她再用心、对你再好,都不可能像爸爸妈妈一样爱你,也不可能永远留在你身边的。三妈暂时照顾你,是因为你是爸爸的女儿,是爸爸这样拜托她的,你明白吗?”
  弋维山感觉到女儿的手的僵硬,也看到她眼里的情绪从无助、悲痛,渐渐变为冷漠和愤怒。
  弋戈看着弋维山,又或者变成了瞪。银河好像觉察到她的愤怒,也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弋戈腿边,渐渐弓起了背,警惕地盯着弋维山。
  弋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挣开爸爸的手,攥着手机,带着银河独自上了楼。
  第65章 .她在这小小王国里加冕登基,严防死守
  弋戈一回房间就又拨了电话,撂门的声音把银河都吓了一跳。
  还是关机。
  弋戈渐渐反应过来。这一晚上的异样、惴惴不安、不祥的预感,像她心底有个雪球,越滚越大,终于被推到悬崖边,又猛地砸在冰面上。
  落实了,也砸得她生疼。
  银河不知小主人为什么忽然发脾气,明明十几分钟前还好好的。他凑到弋戈腿边讨好地蹭了蹭,又坐下,咧嘴笑开来,露出长着巨大胎记的舌头。
  他舌头上的胎记已经变得很淡了。
  她伸过去的手就这么顿在空中,脑袋里忽的想起她七岁那年把银河抱回家,陈春杏见到第一眼便惊叫起来——“天哦,别的狗是舌头上长胎记,他是胎记上长了条舌头!”
  记忆的细枝末节隐身了这许多年,此刻却无比清晰地重现在她脑海里。弋戈莫名地敏锐起来,回溯到十年前的那一天,想起来,陈春杏见到银河的第一眼,很为难地皱了皱眉。
  原来,她并不欢迎银河的。
  弋戈鼻子一酸,看着银河讨好的笑,再也无法控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年,她像个孤勇的士兵一样给自己划了一小块领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王国。她在这小小王国里加冕登基,严防死守,只有银河和陈春杏是她特许进入的国民。
  现在才知道,她从未有过一寸领土,也不是什么狗屁国王。她就是个多余的质子,被发配到边疆,陈春杏并不是她孤独王国里唯一的亲人,而是老国王派来盯着她的使者。
  弋戈终于明白,原来她画地为牢为自己摇旗呐喊的这些年,她在日记本里写着“要好好念书报答三妈”的少年岁月,在陈春杏眼里也许不过是她笑着和陈进说的那一句——“如果是我自己的亲女儿”。
  对她来说,自己始终不是亲女儿。
  弋戈小时候看新闻栏目里的留守儿童,被悲情的背景音乐一渲染,也不可避免地矫情过几回,心说自己没有妈妈,妈妈不要她。
  可她其实从来没真的这么想过,王鹤玲对她来说只是个模糊的美丽身影,是一个很嫌弃桃舟路难走的挑剔女人。她有三妈。
  现在她确切地知道,自己没有妈妈了。
  原来真的没有了妈妈,是一件这么难过的事情。
  弋戈哭了很久,从嚎啕变为啜泣,银河急得一直伸出爪子扒她的背,后来也没了力气。房间门口传来过踱步声、敲门声,和弋维山欲言又止的担心问询,弋戈都没有回答。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弋戈猛地把缺氧的脑袋从枕头里抬起来,滑开一看,是陈春杏的短信。
  “小戈,三妈刚刚在做饭,没接到你的电话。太晚了,就不打扰你了,新年快乐。
  你是三妈见过最聪明的孩子。三妈祝你高考顺利,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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