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鹏是会飞的大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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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徐姓在清河镇算是大姓。镇长徐光国的父亲徐润才,在建国前是个大地主,新中国建成后家产被分给了穷人,文革时期又被划为走资派批斗致死,可是他儿子徐光国照旧在几年后做了清河镇的镇长。镇里人搞不懂所谓的政治斗争,弄不明白地主的儿子最后还是比别人强的缘由,只是背地里骂,他妈的“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看人家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是县里的领导知道,在农村要办什么大事,避不开那些势力强大的家族大姓。徐姓在清河镇占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徐光国又家族显赫,拥有一大批徐姓镇民的拥戴,所以镇长一职非他莫属。徐光国也有三兄弟,二弟徐光邦,在镇里做书记员,祖上培养他念过书;三弟徐光勇,因为当年出生的时候徐家已经门第衰落,近几年家势不旺,和两个哥哥的关系也较为疏远。徐光勇膝下一女一儿,儿子正是昌子,辈分在“大”字上,取名徐大昌。
  这个夏天,董自华依然割完小麦急着运到打谷场,然后用毂辘把麦谷压出,在场子上晒干储存。过年时有县里人来乡收小麦,就能卖出一大部分,存下钱补贴家用,剩下一部分磨成面粉做馒头煎饼之类。家里农忙,就顾不上儿子。儿子洪鹏这天趁爸妈不在就又溜出去,这次他找到了昌子。
  洪鹏和昌子的关系是最好的。有一回,他们在石桥上整泥巴,洪鹏突然问昌子:“你说,我们俩是啥时候认识的?”洪鹏抬起头看着昌子,昌子手上全是泥巴,脸上和额头也擦了些泥,那些泥巴快干了。
  昌子看了看洪鹏,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很小就在一起玩了。”
  洪鹏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又说道:“估计我们认识的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吧。”
  “呵呵,开裆裤?差不多,我们认识的时候,都还穿开裆裤呢!”
  两人找到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答案,笑了起来。其实后来洪鹏又想,可能他们很小就认识,说不定哪天他妈和昌子妈聊家常,他妈抱着他,昌子妈抱着昌子,两人那时候就认识,只是他们都不记得。不过,“穿开裆裤的时候”,是最让他们满意的答案。于是,后来两人要是遇到关于他们何时认识或者为什么玩得这么好的问题,他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我俩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今天洪鹏找到昌子,是要和他去抓水蛇。
  在清河岸边,有很多水草,水草里边有很多蛇。这种蛇没有毒,青色的背,斑白的肚皮,一个很小很小的三角形的头,嘴里常常吐着一条火红的舌头,舌头的末端,还分两个叉。他们今天之所以要去抓蛇,源于洪鹏挨打那天,昌子随父母在地里看到一只大青蛙被一条大青蛇缠着。昌子对青蛙很是同情,就恨起蛇来,发誓哪天一定要杀死一条蛇,并且挖出蛇胆尝一尝。
  于是两人手里拿着一根手臂一般长拇指一般粗的杨树条,蹑手蹑脚地在河边走着,踏着河边的草,草的味道在河边弥漫,很是好闻。走了一会儿,他们不再往前走,突然弓起背,洪鹏和昌子觉得头发都快要竖了起来,心怦怦地跳。原来在他们前方两步多远的草丛里,一条和杨树条一般粗的水蛇正弯着身子。那条水蛇,吐着舌头,正要往清河爬去,它的脖子特别细,可是肚子鼓鼓的,爬得很慢。昌子看见蛇,抢先一步,举起杨树条就是一下狠抽,那蛇受到突然袭击,又是如此猛烈,没反应过来,反而肚子翻了上来,露出了灰白的肚皮。这时,洪鹏见势也扬起树条对蛇肚子一阵猛抽,两人都抽打起来。不过一小会儿,那条蛇就奄奄一息。昌子见蛇已经断了气,就用手捏着蛇尾巴,拎起来,说:“我们把蛇皮扒下来。”“好,我们把他拎到村头的石桥上扒皮。”昌子一手捏着蛇尾巴,一手用杨树条挑着蛇的身子,往村头的石桥走去。洪鹏跟在昌子身后,很是兴奋。路上有其他伙伴见到,也过来看热闹。
  他们把蛇放在石桥上。这石桥完全是石头砌的,上面刻着“建于一九五三年”。孩子们当然不知道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兴建的石桥。当时人民群众建设国家的热情十分高涨,这墩桥就建得特别结实,一用就是几十年。昌子把蛇平放在石桥上,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下蛇三角形的头,然后顺着脖子往下切,把蛇皮褪下来,露出了白白的肉,伙伴们见了都特别兴奋。
  “看它肚子里吃了什么,那么大?”洪鹏说道。
  “别着急,我割开看看。”说着,昌子就用刀子划开蛇的肚皮,里面竟然有只半大的青蛙。
  “他奶奶的,又吃青蛙,真是个大坏蛋!”昌子气愤地说,“胆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黑黑的那块吧?”洪鹏指了指蛇肚里一块黄豆粒大的黑点说。
  “可能吧。”昌子表示赞同,于是他抠出那块黑黄豆,放在嘴边,舔一下,苦苦的。“肯定是胆,苦得很,我爸杀鱼时,要是把胆切破了,就很苦。”
  “你敢吃吗?”洪鹏问。
  “尝尝。”昌子说着,便把蛇胆在牙间咬了一下,“啊,太苦了!”昌子吐了出来,然后接着说,“蛇就是坏,要不然胆也不会这么苦!”
  最后,他们把蛇丢进水沟里,就回了家。
  太阳已经像是温顺的老人,慈爱地温暖着大地,风又吹了起来,树叶哗哗作响。清河的水挥舞着碧绿的波涛,把劳累的人送入了一个安甜的夜。
  四
  清河镇的夏天,说话的人不多,鸣叫的蝉倒有很多。所以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姐猴从土里爬出来,爬上树,在夜间变成了蝉,也就是当地人称呼的姐儿。姐猴在天黑以后,就用它的前爪从土里挖一个小口,它警觉地偷窥着外界的动静,然后爬出洞,迅速地爬上树,等待在夜间实现生命的蜕变。姐猴这种小动物的肉很多,不仅那些青蛙蛤蟆想尝尝鲜,人也很喜欢吃它们的肉。每逢夏天的晚上,清河的孩子们拿着手电筒,在杨树林间穿梭,见到停在树上的姐猴,就抓住它们,或是带回家让父母用热油一过,肉特别香,或是把抓到的姐猴卖到牛角湾的商店,小商店再卖进城里,每只姐猴可以卖五分钱。
  这天晚上,洪鹏拿着小手电在杨树林里走着,不断地照着一棵棵大树,寻找那些正在爬树的姐猴,他抓到了一些。有一次,他看见一只姐猴在墙角边爬着,正要去抓,突然从墙角跳出一只大蛤蟆。那蛤蟆比他快一步,只见它跳了两三下,脖子往前一探,从嘴里弹出长长的舌头,瞬间就把那只姐猴粘进了胖胖的肚子里。还有一回,他在一蹲老树根旁见到一只姐猴,正要去抓,突然从树根里爬出一条蛇,那条蛇很特别,头特别大,洪鹏当时吓得就往家跑,此后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去找姐猴了。后来听大人们议论说,那种蛇不是一般的蛇,它被人们称作屋龙,游曳在村落间,往往会爬上人家的屋檐里捉鸟蛋;或者爬到仓库里,专吃那些可恶的老鼠。所以人们往往对这种蛇很是敬畏,传言说,屋龙三角形的头上有一条龙的图案。
  有一晚,一家人吃过晚饭,董自华点了一支烟,坐在桌边对儿子说:“你六岁了,该进学校念书了。”
  洪鹏的母亲刚吃过很多饭,坐在桌子前不想动,只是对男人点点头。洪鹏的姐姐正写作业,听见父亲说这句话,回头说道:“弟弟要上学啦!呵呵,好啊。”
  洪鹏却不高兴,说:“我不上,我还要抓姐猴呢。”
  “你不上学怎么识字,你看你姐姐都认识那么多字,你不识字有什么用!”女人说道。
  “那识字有啥用?”洪鹏回母亲道。
  董自华听到这句话,非常恼火:“怎么和你妈说话的!让你读书你不读,以后就不要回家吃饭,你去找姐猴,那就天天在外面,别回家了!”
  洪鹏听到这句,知道父亲生气了,不敢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昌子去不去?”
  “他和你一样大,你们都要去上学,后天早上我带你去小学报名。”听到昌子也去,洪鹏似乎找到了一点安慰。
  第三天早上,天下起了小雨,又打起了雷。洪鹏最怕打雷,家里没有多余的雨衣,他只好伏在父亲的肩上。董自华背着儿子来到校门口,在人群中看见徐光勇也带着昌子在门口等着。他把儿子放下,洪鹏像是挣脱了牢笼的鸟跑去和昌子嬉闹。
  “送孩子来读书?还背着来。”光勇笑着对自华说。
  “是啊,六岁了嘛,整天不读书在家调皮捣蛋得很,送到学校老师管着,我正好清净,眼不见心不烦。”
  “自华啊,谁不知道你最疼孩子,怕你送进了学堂,一时间自己看不到心里还想呢!”
  正说着,校长出来了,他头发很短,目光深邃,大鼻子,厚嘴唇,五十岁光景,穿一身中山装。校长让他们排队进办公室登记,董自华和徐大勇就带着儿子在外面排队。等了好久,终于等到董自华进校长室。
  “校长,这孩子在家里疲沓得很,不听话,把他送进学堂,要是哪里有不听话的地方,尽管狠狠揍!”
  校长看看洪鹏,问道:“你几岁了?”
  “六岁。”洪鹏说。
  “你这孩子多大啦?”校长问董自华。
  “六岁啊,**年的。”
  “哦,你们来早了一年,到他七岁再来吧。”
  “啥?还不够大?”董自华没想到孩子不够大,大声道。
  “嗯,明年八月底再带过来。”
  董自华怏怏地拉着儿子走到门外,心里想不通,当年闺女来上学时候也是六岁啊,怎么儿子六岁就上不成学。哦,他想起来了,当年给闺女登记户口的时候,早写了一年,闺女七岁时候,其实才六岁。董自华走到门外,对光勇说:“回家吧,要等明年再来。”
  “咋回事?”光勇也不明白。
  “校长说了,要七岁才上学。”
  把儿子送到家,洪鹏对父亲说:“看,我都说不用上学了吧?”
  儿子说的这句话让董自华的心里堵得慌,心想这儿子怎么这么不争气。不过他又想,儿子应该是还小,不懂事,大一大就好了。董自华又想起当年女人生儿子时候那么艰难的情景。当年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特别严格,任何人都不能生二胎,谁生了二胎就要罚款五百元。在当时,五百元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是整整一年的收入。镇长逼得紧,简直欺人太甚,女人杨凤去镇长家里大闹了一场,最后镇长才缓了一段时间。幸好杨凤在县城有个妹妹,妹夫在县里高中教书,家里有点积蓄。妹妹知道姐姐有困难,就接济了一笔钱把罚款付上了。后来镇长知道董自华家在县城有亲戚,每次见到董自华就递烟,问长问短。镇长从飞扬跋扈的神态转变成为人民服务的姿态,让董自华好一段时间都不太适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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