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我的众生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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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跑回老菩提树底下,程景行还坐在那等着。风吹得他衣袂翻飞,蓦地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隔得远了些,一个字也看不清。
  她走近想看他在写什么,他眼疾手快快,把纸一揉。“我想看看你写了什么。”
  程景行一脸讳莫如深,把手揣进衣兜里。白恬扑过去抱他的腰,程景行赶忙接住她,她趁机一抽把他口袋中的纸团抽出来。
  她打开那团纸,入目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
  有得,必定有失。
  她问他为什么写这个,程景行摇摇头,“忽然非主流上身,就写了。”
  她只是拿着纸条多看了两眼,没太在意。未曾想过后边的风浪。
  三月新雨濯,月从柳梢末升起又落下。
  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目已阖,时间会染白人的鬓角和发丝,却从不回答什么是生死。
  她自这夜里,与白恬阴阳两相隔。
  未道离别,转瞬生死别。
  第25章 3月10日
  “2014年3月10日
  日子平静地过去一个多月,风浪终究还是不放过我。”
  无波澜的时间总是跑得飞快, 白恬还沉浸在日夜能见到程景行的美好中, 假期就已经匆匆溜走了。程景行收拾行李回自己家住, 虽是换了个住处,与之前没有多大的变化, 他仍会在早晨到白家蹭个早饭, 再领着白恬一道去学校。
  高三要比其他年段早几天开学, 程景行的假期综合征在开学半个月后仍未消除,早晨的困倦不是一两个哈欠就能解决的。
  三月的清晨还是冻得慌, 白茫茫的雾一层一层地在眼前铺开, 里头夹着湿气。露在外边的皮肤感受到低温,寒浸浸的。
  程景行从楼道里出来的时候, 天这才蒙蒙亮, 云层里头透出来几处光斑。这个呵气成霜的天气, 不要说见到飞鸟, 连鸡打鸣儿都很少听着了。
  白恬的电话在这时打来, 他惊奇地“哟”一声,小姑娘能在这个时辰自己醒来, 可是个稀罕事儿。不太暖和的时候, 都是他先打开放在床边的小太阳,再从一层又一层的被子下边把她捞出来, 她这才揉一揉眼睛醒来。
  最开始的时候, 她还是每天自己挣扎着起床的, 后边是景行实在看不过她困的模样, 知道小姑娘和熊瞎子一个德行,到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就要能冬眠,这就交代她能多睡几分钟就多睡几分钟。
  他把电话接起来,刚想着要调侃一句“小姑娘今天不贪睡了?”,先他一步的是听筒里传来的小姑娘的啜泣声。
  他敛了笑,跨大步往巷子外边走,沉声问她发生了什么。小姑娘喜欢撒娇,但她不爱哭,能让她大清早这么哭着打电话过来,必然不是什么小事。
  她深深吸气,稍微稳住了情绪,哭腔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程景行,你来看看奶奶最后一眼,好不好?”
  程景行脚下一顿,而后加快速度向外跑去,“白恬,不要哭,我还抱不到你。”
  夜里无声,白恬这一晚却是辗转反侧,睡得不踏实。她许久不做梦了,这晚梦里边的画面是灰沉沉的,她就站在自家门前,看着飓风把周围的大树连根拔起。
  爸妈迎着风走来,她知道这是假的,逝者已去是不会回来的,这是她第一次梦见他们。可是他们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奶奶从她身边经过,像是要到他们身边去。
  她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她大喊着奶奶,可奶奶已经和爸妈站在一起了。他们三个人站在那,只是对她笑,什么也不说。她迈不开步子,只能任由飓风靠近他们。
  程景行在她边上,她抱着他哭,“你去把奶奶带回来好不好,我求你了……”
  程景行摸一摸她的头发,用他常对她用的那种语气,他说:“那我走了,你要乖乖的啊,一个人也要好好的生活。”
  她来不及问他为什么不能带着奶奶回来,为什么要让她一个人生活。飓风已经离他们极近,它肆虐地席卷而来,转眼间所有人都不见了。她被带到一片荒地上,四周都是一样的景象,她辨别不出方向。
  至此,一生流离。
  白恬醒来,背后是汗涔涔的。天还没大亮,迷迷蒙蒙的,周围一切还看不太清。她来不及思索现在的时辰,她只想看见奶奶和程景行。
  她跳下床,鞋也没顾上穿,一路跑着到奶奶的房间。奶奶夜里是不给自己房间上锁的,她猛地开门,看着床上奶奶的身影,稍许舒了口气。只是个梦罢,所有都是假的,白恬你看奶奶还在呢。
  她心头仍是惴惴的,渐渐浮上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使劲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可这是个什么时候呢,为什么一丁点儿声响也没有,为什么她连奶奶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了。
  她松开房门的把手,迈出一脚却打了个趔趄。走到床边,挨着脚踏跪坐下,木制的脚踏把地里的寒气散出来,跪在上头想是不太好受。
  白恬恍若未觉,她开口,声音里不自觉地发颤:“奶奶,我今儿起得比你早啦。”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她往前挪了挪,伸出手去轻轻摇着奶奶的手臂,“奶奶你可不能贪睡,你说好了给我和程景行做早饭呢!”
  她说奶奶你不要闹了,我真的生气了。伸手打算拽着奶奶的手,那是冰凉而僵硬的手,她片刻间瞳孔放大,她其实是明白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倏地松开手后退了几步。
  她看见奶奶的手无力地垂下,她摇摇头,喃喃着不可能。
  上前几步,颤抖着试探奶奶的鼻息。她等着,一分钟两分钟,没有丝毫动静,空气里沉默得仿佛悲怆。
  她也好似被定住一般,只有眼泪不停地砸在被子上,证明这不是一个固定的画面。她用温热的手去捂着奶奶的脸,她这才仔细看见奶奶脸上纵横的皱纹和被风霜染白的发丝。
  她固执地以为,只要让奶奶回暖,奶奶一定会醒来。谁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奶奶始终紧闭着双眼,她崩溃地冲着门外喊,“小舅舅!你快来救救奶奶啊!”
  陆轲跑过来的时候,心下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人的反应都是这个吧,用试探鼻息的方法来验证人的生死。
  可是无论试几次,那是已成的结果,不会再有变数了。陆轲退后几步跪下,结结实实地对着奶奶的方向磕头。这位老人,在失去儿子之后没有倒下,拉扯着孙女长大成人,终于还是没能等到白恬满十八周岁便撒手人间。
  白家,真的只剩下白恬一个人了。
  白恬扑上去摇着陆轲的手臂,“小舅舅,你快送奶奶去医院啊,她什么事都没有的。她昨天还说今天天气好,她还要去院子里打牌呢……”
  “你们一定是在骗我,对不对?”
  “对不对……”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陆轲不敢回答,也不能回答。他看着白恬的模样,那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
  当年白恬父母亲去世的时候,是奶奶留住了她,那如今呢,等到她眼下的最悲伤过去之后,该靠什么留住她?
  陆轲只想到程景行,所以他说:“白恬,你叫程景行来好不好?”
  想来是奏效的,她婆娑着泪眼看他,继而往外跑。陆轲隔着几间房也能听见她突然迸发出的哭声,该是拨通了吧,她先前只是掉眼泪却不这样哭的。
  程景行是在十五分钟后赶到的,听说他现在住在老城区,陆轲想不到他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达这里。
  他一路奔上二楼,他停下脚步,因为他看见白恬在那里。她穿着单薄的睡衣坐在奶奶的房门外,只是哭,无声而哀恸。走廊上站了不少人,她拦着门不让人进,陆轲立在旁边,没说话,大概是已经劝了她许久。
  他认出来,那是殡仪馆来的人。有陆轲在,后事应该会办得很好。
  程景行走到她面前时,她的眼中才有了焦点。他牵着白恬的手,“来陪我看看奶奶。”
  白恬摇头,满脸都是泪痕。他在她掌心按了按,“听话。”
  他牵着白恬到老人的床边,即便他一个八尺男儿也忍不住鼻酸,奶奶对他是那样好,却就这样行到终结。
  他拉着白恬跪下,磕了三个头。
  奶奶对他,比他亲生的奶奶都要好。
  白恬终是忍不住扑在他怀里大哭起来,他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抬眸递给陆轲一个眼神。
  陆轲会意,让身后殡仪馆的人上前。
  白恬注意到来人靠近奶奶,她挣扎着要从程景行怀里出去,她想拦着那些人,她总以为只要奶奶还在这里,就不会离开她。
  程景行按住她,她只能挥动着手想要阻拦,她哭得绝望:“你快拦住他们啊,不能带走奶奶,不能带走奶奶……”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不舍得再去看奶奶,“白恬你要乖,让奶奶安心地离开吧。”
  她使劲挣扎着,可是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喊着奶奶,却再也没有那个慈祥和蔼的声音应答她。她把手尽力地向奶奶的方向伸去,那串暗红色的珠子就是在这时断的。
  连接着珠子的细线崩断,珠子手重力作用向下坠落。她不再挣扎了,看着十五个珠子落在地上又弹起来落下,往不同的方向去。
  那是奶奶求来的,奶奶和她说,这是青山寺里开过光的,一直带着一定能保佑她平平安安万事如意。可是奶奶呢,奶奶怎么走了。奶奶走了她还怎么会是万事如意呢……
  奶奶一辈子求神拜佛,为什么奶奶还是走了?是不是因为她之前不相信佛,是不是因为她除夕夜里没有替奶奶守岁?所以佛祖来惩罚她了,把她最爱的人带走了。
  一世永隔人不还。
  佛祖在上,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您,可不可以把奶奶还给我。
  第26章 3月10日(二)
  她问他:“程景行,你告诉我好不好, 奶奶是不是真的走了?”程景行这才明白, 告诉别人一个不幸的消息, 真的会比自己得知不幸消息时更难过。
  他想说奶奶寿终正寝了,但他不忍对着她重复一遍真相, 却也同样不忍骗她。
  见他半晌没有回答, 白恬颓唐地往程景行怀里偎了偎, 也不再哭了,声儿低下去:“带我回家吧好吗, 我不想在这待了。”她指得是程景行的家。
  单听上去有点小孩子赌气的意味, 可他知道她的意思,她太难过了, 不想接着待在这里, 看这个奶奶曾经住过的大房子, 再也见不到奶奶。
  他应了声好, 和陆轲知会一声, 带着她走。
  正赶着上班上学的时候,要打车也不容易。他不会开车, 可是顾秦会。一壁给顾秦打了电话让他过来接, 一壁把白恬的生活用品收拾齐整。
  程景行回头寻她,她侧身窝在那只限定的大熊怀里, 阖着眼。她闹的时候, 他觉得不好受;她这样不哭不闹, 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他把手里的行李袋放好, 上前捋了捋她的发梢,轻声唤她,“白恬?”
  白恬病恹恹地掀起眼皮看他,他熟悉的那双眸子里常有着青山灼灼星辰杳杳,这会子却毫无波澜,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他狠狠地痛了一下,用手攥着她的手。他说不出话来,深知不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秦这个点刚起不久,还没去学校,车停在楼下响了两下喇叭,程景行帮她套上厚重的长棉服,抱起她往外走。
  顾秦看到程景行时还想着开玩笑说一句,我是你的保姆啊?见到两人表情,他思量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一路上平静得让程景行害怕,她只是靠着他,不哭不闹,像自己独立出一个空间。程景行几度以为,她连眨眼呼吸心跳都放慢了,他就要抓不住她了。
  趁着红绿灯,顾秦从后视镜里给他使眼色,用口型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他摇摇头。
  第一次来程景行家里的时候,那一会奶奶和他母亲都还在。她帮他领卷子,他顺道把她牵回去溜了一圈。她给奶奶打电话说有事晚点回家,却恰好被奶奶看见他送她到家门前,奶奶调笑她长大了,知道谈朋友了。
  第二次是他母亲大殓那天,她一个人买了一整箱老百威,连拖带拽地把沉沉甸甸的啤酒弄上楼。两个人喝空了所有啤酒,他说他很难过,当时她也感到难过。
  直到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发现,难过岂止只有当时感受到的那一点。
  程景行给她做好早饭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他一言不发地把她扶起来,用小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
  她张口含住勺子,垂眸的同时眼泪就掉下来了。程景行知道她难过,可是他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又喂了几口,她倏地爬起来往外跑,跪在地上抱着垃圾桶开始吐。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完之后,胃里空空的,只能把所剩的酸水吐出来。程景行抱着她,看着她一张小脸煞白。
  他责备自己的束手无策,紧紧攥着白恬的手,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让你不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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