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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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分内外两间。外间较大,正对着门是先前她们谈事和吃饭的圆桌,配五把高背雕花椅。左手边极大一块地方是一层层的架子,一半放着待画的白灯笼,一半放着业已画好的成品。右手边是一方作画的大书桌,另配座椅和书架。书架旁边是供着连翘的落地大花瓶,花瓶另一边便是雕花圆木门框,一挂碧莹莹的翠玉珠帘安静悬着,隔开的是一个较小的内间,里头是临时歇息的矮脚床、贵重的文房四宝、珍稀的颜色以及少量已作坏、但又不舍得扔的旧灯。
  还有摇曳的烛火。内间一支,书桌上一支,圆桌上茶具旁又一支,加上煮茶的炉子,只明火就有四处。
  过分静谧中,竟然已经戌时二刻了。
  天彻底暗下来,没有月色,只远处几点零落星子,可有可无地挂着。外头忽起了一点子小风,隔着窗户缝儿溜进来,竟也冷飕飕的。云卿伸手拢了拢衣服,心说不妨再煮一壶热茶打发时间,手还在颈间没放下,忽觉背后有异,偏头一看,门不知何时已开了,一道深色暗影斜在一旁,影子上的步摇跳跃忽闪,如一簇暗色火焰。
  “外头那盏灯从未这样亮过,”云卿怔了一瞬,冷静下来,继续稳坐如山悠然煮起茶来,淡淡说,“许是知道来的是贵客,将蒋大小姐你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
  蒋婉冷哼一声跨过门槛,顺手关上了门,夹起一阵小风吹得蜡烛忽闪忽闪。蒋婉一眼将房中看尽,往前走了几步,才忽觉云卿方才那话不对,她站定在屋子正中央,一双眼睛神色未名,冷冷看着云卿端了茶站起来,笑盈盈转身看向她。
  云卿今儿穿一袭八幅密褶月华裙,腰间束着豆绿宫绦,以一只浅水绿鸳鸯佩作压裙,行动之间隐约可见绣绿柳芽儿的白色水缎小鞋儿。她上身穿一件月白云锦窄褥衫,外罩的那一件艾绿密云纹褙子有几分宽大,风一兜更显人单薄。
  好巧不巧,蒋婉今儿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装束。
  蒋婉穿着海棠红软缎窄袖襦衫,同样一袭月华裙,却是十幅的,嫣红宫绦系成如意扣,坠着一只石榴红椒图盘花玛瑙方形佩,流苏高髻,步摇生辉,实是步步生花,貌美倾城。云卿打量之下不免心叹,蒋婉明知慕垂凉即将纳妾,又可见裴叶联姻蒋家必然受制,竟依旧穿红配金极尽招摇地去裴家赴宴了,这心气是要高到何种地步、骨子里又是要倔强傲慢到何种地步。
  “你说……贵客?”蒋婉咬着字道。
  云卿双手捧茶奉上,笑说:“是我特特等你来,自然我是主,你是客。”
  蒋婉冷眼看着那茶,并不伸手去接,而是款款挪步,高傲中带着谨慎的算计,无声无息绕到云卿身后,在她颈间呵气如兰轻念:
  “等我?怎么难道有人告诉你我一定会来?”
  云卿禁不住抿嘴一笑,侧身退了半步转身直面蒋婉,依旧作了奉茶的姿态,带着三分微笑平和地说:“自然无人能告诉我这些。不过细想下来,也并不是很难。”
  “哦?”蒋婉优雅地接过茶水,低头看了看一旁破旧的紫砂茶壶,晃了晃手中茶杯,并无喝下去的意思,只是道,“说说看。”
  入夜的街道太过安静,苏记如此,画室也如此。两人都是轻轻浅浅的微笑,不露痕迹的试探,和暗藏锋芒的言辞,这样的动作和神态,让整个画室充斥着压抑,两人都十分慎重地开口,并且一旦无人说话,沉默就像会显得格外沉重。
  “很容易啊,”云卿轻笑,说,“每个人面前总会同时有好几条路,会因为不同的原因,带人去不同的地方。就拿我来说,如果我想陪我姑姑,那么我现在应该在岚园;如果我想上香祈福,那么我现在应该在东山香岩寺;如果我想缅怀过去蒋大小姐给我那一巴掌的恩典,那么我现在应该在城东地藏王菩萨庙;如果我想怨恨蒋宽趁火打劫诓骗去了我姑姑,我应该在城西某处。可是今晚我只想等到蒋大小姐,所以我现在在苏记。那么蒋大小姐你,面前能有几条路呢?蒋家么?回蒋家做什么呢,让众弟妹看着,区区叶家一个二小姐嫁人便是如此的阵仗,而他们引以为傲的长姊却只能委身做妾?慕家么?上有大房胞弟成亲春风得意,下有新妇即将进门新人换旧人,又是婆母亲自做的保山,可要你怎么回去呢?茶庄么?裴叶两族联姻,慕家与岚园又将结秦晋之好,只剩一个蒋家该何去何从?是要恨自己不能守护蒋家,还是要恨几个弟弟怎不争气?可惜了,三处最惯去的地方,竟都不能去。无路可走、无路可走了!”
  蒋婉冷脸笑着,道:“所以我一定会来苏记?”
  云卿摇头,轻叹一声道:“原也不一定会的,蒋大小姐千金之躯,怎会平白无故踏进苏记这种地方?只怕若非我放了消息说我云卿人在此处,蒋大小姐一辈子也不屑踏进此处。可是蒋大小姐你多恨我呢?我姑姑嫁了蒋宽教你心烦意乱,我要嫁进慕家你恨得怒火中烧,我爹在裴家喜宴上没给那祁三爷面子你更是恨得要咬碎了牙,加上去年冬天几番冲突新仇旧恨,蒋大小姐你是势必不会放过我的了。蒋大小姐不像是个能忍的人,所以我算着,单今儿这个坎儿我就未必过得去。那么既然今儿我人在哪儿,蒋大小姐就一定会追到哪儿,我又何必连累了我岚园、把我姑姑甚至蒋宽牵扯进来呢?既然如此,我只好在苏记等蒋大小姐来,蒋大小姐因我在此,也一定回来。如此岂不省了许多功夫、免去许多麻烦?”
  蒋婉心阴冷了半晌,心中一会儿如烈焰炙烤,一会儿如寒风凛冽,但云卿这话她却是听得分明,不由心恨,这样言辞复杂的一大段话无非就是在说,她云卿只是稍稍动了动脑子,就算到了她所有的心思和下一步的举动,如此岂不是更加嘲笑了她?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心中不断回响的却是云卿的话,她的侍妾身份、蒋宽的率性不羁、蒋家的危机局面种种种种,那些被云卿嘲笑的恰恰正是她的尴尬和怨恨,因而让她此刻更有一种似被人剥光指点的难堪,对云卿的恨压过了心底不断提醒的冷静,愈加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云卿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只继续浅笑温润、娓娓道来:“……好在我曾在苏记做工,很是熟悉这个地方,这里的东家也愿意让我回这间画室略坐坐儿。我私心想着,若蒋大小姐不来那就最好了,大家各自相安,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果真来了,那也真是没有办法,只好为蒋大小姐你煮一壶清茶,让我以茶代酒,悉请前嫌尽释,重结金兰之谊——”
  “哗——”
  112 争端
  “金兰之谊?你也配!”蒋婉摔了茶杯冷言道,“慢说你云卿不过是个外来野姓的,就是当真带了个‘裴’姓,也不过是沾了点裴家的光,竟也够你得意的,真真是让人笑掉大牙!裴家算什么?不过娶了叶家一个二小姐,当我蒋婉会放在眼里?拈着点子道听途说就敢听风是雨编排我蒋家的不是,你倒真是活腻味了!”
  云卿早知蒋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自然是递过茶水时就防着这一招,但那茶水仍是劈头盖脸泼过来,于是只得顺势往后一躲,将窗户撞开,外头窗台上放的一罐子颜料应声而落,惊得楼下芣苢和对面蒹葭同时低声尖叫起来。
  孙成心中有数,立刻警醒起来。他看了看桌子对面紧盯着他的何路平和第午,按捺下心中异样,反倒云淡风轻与芣苢说起灯笼来。芣苢女流之辈,原是不敢出来见男客的,但她来时已言明是帮云卿与孙成谈灯笼买卖,苏记人又皆知孙成对她有意思,因此未作他想,何路平与第午也不敢造次。约莫谈了一小会儿,想是不会有人将他的举动与那罐子碎落之声联想到一起,方停住不谈,低头作思索状,末了叹息一声,对芣苢说:“我谈些事,你先到外头略坐坐儿。”芣苢点头应下,出门去了,孙成方犹犹豫豫看着何路平和第午,说:“罢了,将契约书拿出来,我再看一遍。”
  何路平和第午相视一眼,忙不迭将契约书打开呈递到孙成面前。
  另一边,蒹葭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远处的角落——慕垂凉的得力助手宋长庚,在她暗中邀请之下,悄没声息地到了。
  云卿用罗帕擦拭身上的茶水茶渣,叹道:“真是可惜了一杯好茶。”
  蒋婉轻蔑的哼了一声。
  云卿便道:“编排蒋家的不是?那倒是决计不会,在我姑姑云湄离开蒋家之前,我倒是一心盼着蒋家好。”
  “离开蒋家?”蒋婉已走到左边一排排的架子前,她素有洁癖,用罗帕隔着才稍稍翻动了一盏灯,端详半晌,点点头,继而转身说,“难得你们姑侄俩竟有了些自知之明。虽说你这决定做得晚了些,不过想来你姑姑那样愚鲁粗鄙的,总要有些日子才能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家与你们这些人的差别。阿宽年幼,新鲜了几天,也不是个多大的事,回头说曾是蒋少爷看上过的人,必能长些脸面,顺顺当当嫁个门当户对的。”
  煮茶的小炉子咕嘟咕嘟冒着泡,云卿看看火,已大有颓势,再听蒋婉此言不免笑了,便看看敞开的窗子和对面的全馥芬,折回桌前坐下,一边添炭一边笑说:“蒋大小姐竟还替她筹谋,真是略费心了些。不过与其叫你费心,不如我这厢先说说清楚,我姑姑人是叫你们家蒋宽强抢了去的,虽说我也恨得牙痒痒,觉得我姑姑嫁给蒋宽这样的人当真是吃了大亏,可是俗话怎么说来着?好女不嫁二夫。既然嫁了蒋宽,自然就没有再嫁旁人的说法。所以若有朝一日我姑姑离开蒋家,蒋宽必得跟着出去,他若愿意倒也罢了,他若不愿意,我也只好另想法子逼他愿意。总归就是这么个说法,到时候蒋大小姐可别太意外。”
  蒋婉冷笑一声,说:“你倒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云卿抬头,隔着桌子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煮茶,轻描淡写地说:“蒋大小姐真是自恃过高了。单说蒋宽那样的,十个八个我也算计得来,不过这话也就是跟蒋大小姐你说说,毕竟他名义上是我姑姑的相公,谁会信我要对他不利呢?”
  蒋婉自知蒋宽不济,但云卿这话彻底激怒了她,她上前一把扫过桌上茶壶茶碗,本就破旧的紫砂茶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云卿应声抬头,只见小炉子骨碌碌滚到供着连翘的落地大花瓶旁停下来,几块木炭滚落到地上,在暗色的烛光里看起来十分鲜艳。她蹙眉抬头,就见蒋婉结结实实给了她响亮的一巴掌。
  楼下芣苢在楼梯口唬了一大跳,紧紧捂住嘴巴心惊肉跳了半天,方醒悟过来,急急忙忙到孙成门外敲敲门说:“孙东家?”
  孙成了悟,放下契约书说:“怎么?”
  芣苢推开门,压制着自己的局促不安,尽量平稳地念着蒹葭教的句子:“孙东家是知道的,我们小姐亲事在即,岚园用灯必得十分讲究,因小姐信得过苏记这块招牌才特特来此定灯笼,可若是孙东家被其他事所烦扰,怕即便有心,也忙不过来了。所以我想着,若是我们小姐这笔买卖今晚谈不成,不妨叫我先把我们的契约书拿回去,我们另找其他灯笼坊就是了。”
  孙成一脸为难之色,何路平趁机作劝:“怎可如此!裴小姐与孙东家多年情谊,如今裴小姐要出嫁,孙东家怎能不尽一份心?姑娘别嫌我们的事耽误了你们家的事,其实说到底,若孙东家不卖灯笼坊,我们就得奉命守着,哪能不耽误了事?可若卖了,这新东家依旧用苏记先前的伙计们,新添的几个孙东家和姑娘也都看见了,个个是得力的,如此反倒能更好帮裴小姐做灯笼。姑娘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芣苢如释重负,面露欣喜说:“可以吗?如此甚好。”转而一想,又为难道:“可是等你们接手苏记,再请新东家跟我们谈买卖,岂不误了事?我们这厢也是耽搁不起的。”
  孙成亦道:“苏记已经接的单子,也须得先全部做完了,毕竟是麻烦。”
  何路平见孙成松口,一时大喜,忙不迭说:“岂敢叫孙东家你为难呢!我们东家买了苏记,还是要做灯笼的!竹子还是那些个竹子,纸张还是那些个纸张,伙计也都是那些个伙计,即便换了东家,作出来的灯笼也都是一样的,哪里就必须做完了再卖呢?已经接的单子,自然也是我们接手,该作价的作价,该清帐的清帐,亏不了孙东家半分的!”
  见孙成又陷入沉思,一时生怕此事再泡了汤又拖下去,忙讨好芣苢说:“姑娘不是急着要灯么?尽管与孙东家签了,稍后孙东家再卖给我们东家,自然有我们东家帮你做。姑娘想想看,新接手的铺子,怕任是谁都要拼着做好前几单买卖好叫人不要小瞧了去,姑娘这单买卖就是新苏记的开门红,必得是做的又快又好,姑娘尽管放心!”
  芣苢自然是开心,忙看向孙成,孙成知道今日之事重在楼上画室,并不敢耽搁,便简单思量一番,说:“如此倒也并无不妥。只是今日刚接了慕家一千盏灯,不知岚园又是要多少?逾期赔付,又定的什么价?”
  “两千盏,逾期赔付,翻番。”
  孙成略一思量,问另外二人说:“数目是大了些,不过也有先例,并无不妥。二位以为如何?”
  那二位都不懂灯,但毕竟欢喜孙成终于肯卖苏记,也是大意了些,只听何路平喜不自胜点头说:“可以,都可以。那么烦请孙东家快快签了契约书吧!”
  孙成亦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笑说:“也好,今日终于了结了此事。那么等签罢,由我做东,咱们出去痛饮几杯!”
  画室里,云卿摸摸热辣肿痛的半边脸,说:“我劝蒋大小姐还是莫让我身上带伤的好,否则慕家那边问起来,对蒋大小姐也不好。”
  “慕家?”蒋婉揪住云卿衣领,咬牙切齿道,“你拿慕家威胁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慕家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巴巴地削尖脑袋往里头钻,便以为旁人都如你一般?我堂堂蒋家嫡长女,会怕他慕家把我怎么着?真是笑话!”
  “蒋小姐当然不怕,”云卿笑说,“是我怕。我这厢迟早是要过门的,到时候姐妹相称,互相照拂,共同侍奉慕爷,所以怎能不怕与蒋大小姐不睦?”
  “下贱!”蒋婉再抽了云卿一巴掌,云卿顺势躲开,转身到了放满灯笼的架子前,蒋婉摔了圆桌上的蜡烛追上前去要打,云卿边躲边收了笑,冷冷道:“我知蒋大小姐素来自视颇高,且以为蒋姓最为尊贵,余下三族皆皆不如。照理说百家姓氏,尊卑无差,你们蒋家却仗势欺人,苛待我姑姑这样过门不足百日的新妇。我姑姑才将将过门几日,人竟消瘦了一圈,蒋宽天真至愚笨,护不得自家妻子,我只恨他太无能。但你这样嚣张跋扈的,便以为不会遭报应么?”
  “所以你去勾引我的男人?我蒋婉的东西,你也配伸手碰一碰!”蒋婉摔了桌上一碟碟颜料,见云卿躲避灵敏,一时恼怒,抄起灯笼来便掷过去。
  “笑话,我难道是因为他是你的男人,所以才要嫁给他?你忒也高看了自己!”云卿躲避着灯笼,趁机绕到窗边去,几番不慎撞到窗上,声音极大,异常吵闹。
  蒹葭那厢看得分明,又见芣苢、孙成等人已离开苏记,才幽幽一叹,对宋长庚说:“不瞒公子说,今日相邀,实为求救……”
  那厢蒋婉乱抛乱掷,下手越发恶毒,云卿并不动手,一味躲避蒋婉,言语却越发冷静:“不过莫怪如今我抢掠,你们蒋家的财富、地位、名望,哪一件不是抢掠得来?那些枉死送命的,家破人亡的,是人是鬼都盯着你们呢,你只道苍天无眼,果真放得过你们蒋家么?”
  113 水火
  “你放肆!”蒋婉怒道,“我蒋家几百年基业,皆是蒋氏祖辈先贤才智累积!抢掠?物华不过区区几族,而我蒋家早已是物华之最,犯得着去抢掠?”
  “我放肆?”云卿嗤笑一声,冷冷说,“放肆的是你们蒋家!勾结奸佞,陷害忠良,杀人放火,强抢民女,你们哪一样没有做过?还说物华之最?十几年前是夏家,十几年后是慕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也就只有你们蒋家人念念不忘,以为自己当真是天生贵胄!真是可笑之极!”
  “你——”蒋婉气的七窍生烟,抓起一盏木架方灯就朝云卿掷过去,吼道,“你胡说八道!夏家谋逆的贼子早就为朝廷满门抄斩,慕家浑不过多了几两银钱,堪堪不过算个大族,哪里跟我蒋家比得?你这等贱人,先勾引裴子曜不成,又打阿宽的主意,一转眼又攀上了慕垂凉,水性杨花的下贱女人,还浑说蒋家的不是?今儿就让我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做大族大户的规矩!”
  说着便要上前扭打,云卿冷冷盯着她,机敏地躲过灯笼,由着蒋婉将架子上灯笼扔得满地都是,只细心留意着明火,并冷言道:“大族大户又如何?不过只出了蒋大小姐你这样的人。裴子曜如何?犯得着我去勾引?慕垂凉又怎样?你难道不知是他先找的我?慢说你也不过是个妾,纵是论起抢掠,我也是抢了大房裴子鸳的,根本没你说话的份儿!就是真抢了你的,恕我也不会对你有丝毫愧疚之心!天道轮回,天道轮回!有些事虽非你所为,但你坐享其成,才有今日,凭什么苍天要饶过你?天不报,人自报!”
  蒋婉根本不知她所言何事,更料不到她如今满心都是夏家旧事一时胸中正怀恨意,因而仍是怒气冲冲堵上前去就要打,云卿冷眼瞧着,未及蒋婉动手便甩手就是一巴掌,蒋婉一时不妨,惊叫之中歪了身子,碰倒了书桌上的蜡烛。云卿与蒋婉皆未瞧见,仍是要作扭打,云卿节节退避,冷冷说道:“我原是不打算细究你那一巴掌的,不过既然你也不领这个情,仍是要与我针锋相对,我便也懒得跟你端什么礼数。从今儿开始,你打我一巴掌,我就会还你一巴掌,你蒋家有一分对不起我们,我们也都会一点一点还给你,谁也不再客气!”
  蒋婉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砚台笔架狠狠往云卿那边摔,此时屋中满是狼藉,各色颜料碟子和紫砂茶具碎了一地,中间布满了已画未画的百十盏灯笼,横三倒四牵制人行动不便。那砚台结结实实打在云卿肩上,云卿当即一痛,倒抽一口凉气,连连败退几步,低头看,肩上已让墨染了大片的污渍,污渍中透着隐隐的暗红。
  然而云卿顾不得细看,下意识躲开一方镇纸石,这一躲不要紧,竟将一方架子碰歪,连带着两个架子都翻到在地,上头剩余的几盏灯接二连三掉下来,几乎快将云卿埋在灯里。她隐隐觉得似乎忘了什么,但蒋婉带着冷笑步步上前,一时竟不能多想,只兜兜转转蹭到落地大花瓶前,本想到内室稍避一避,岂料人才到玉珠帘下就见脚底忽窜起一丛火焰,吓得云卿惊叫跌进内室摔倒在地,细细一看,原是起初蒋婉扫在地的煮茶小炉滚到此处,因旁边滚了几盏灯笼,炙烤之下竟在此时着起来了!
  正是春季,十分干燥,旁边几盏灯笼遇着火立刻接连烧起来,蒋婉见状禁不住大笑起来,亦不逃走,只是神色越加跋扈,大笑道:“报应,这就是你说的报应!”
  云卿缩了缩腿,盯着蒋婉身旁另一簇燃起的灯笼,神色越发冷静起来。
  事情有点超出预料。
  云卿先前看到此处有四处明火,又随处摆放灯笼,自然知道危险。争执之间她一直小心躲避明火,就是想将事情控制在合适的范围内——比如说,若今日蒋婉死了,她便是杀人凶手,于她毫无裨益,若是她自己死了,更是得不偿失。但不料这才一时半会儿的工夫就已起了两处明火,一个在内外间之间隔断了她与蒋婉,另一簇是方才桌上的蜡烛,早已悄无声息燃起桌上几支打好的灯穗儿,并毫不意外地燃起地上的灯笼来。
  蒋婉却仍旧大笑,神色几近癫狂,虽看见熊熊火焰,却仍不忘怨毒地说:“妄图沾染我蒋婉的男人?你去死吧!还有云湄那个贱货,我也会早早送她去跟你团聚!”
  云卿躲避着火,一时退到内间深处,隔着窗子,她可看到对面的全馥芬二楼紧闭的窗子,但外头漆黑,灯火如豆,不可能看到蒹葭如今的神色,亦不可能知道蒹葭是否看到了这里的状况。
  宋长庚万年不变的笑脸上终有有了一丁点儿惊讶,他迅速起身贴到窗边看了看,当即拍桌喝道:“留你们小姐和蒋大小姐独处,姑娘你也太大意了!”
  蒹葭也看到对面的火光,虽说心急,仍是拉住他说:“公子且慢!不瞒公子说,蒋大小姐的脾性我们也是略知一二的,此翻情景,虽不致未卜先知,却也能提前猜出个三五分来。因此我们小姐心中有数,我信她不致吃什么大亏。反倒是蒋大小姐,虽是她寻衅在先,但若她真出了什么事,恐怕我们有理也变无理、被欺也变欺负人了。所以此番冒昧邀请公子前来,是烦请公子帮忙盯着些蒋小姐,稍后若果真有什么意外,还请公子出手相助。”
  宋长庚本是慕垂凉的心腹,自然晓得该站在哪一边。听蒹葭如此说来,细想之下,并无不妥,既卖了云卿一个面子,又卖了蒋婉一个面子,且不致违逆慕垂凉的意思,因此应下不提。正是此时,对面苏记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蒹葭扭头一看,见原本一簇簇的红光已经变成大片的炽红,浓烟滚滚从屋里冒出,慌得站起来紧盯那边。
  云卿看着放声大笑夹杂干咳的蒋婉,又见房中浓烟滚滚,心知不便再拖延,便趁火势还没有蔓延到内间,对蒋婉说:“蒋大小姐是想与我同归于尽么?”
  蒋婉周身都在灯笼火海中,身上衣衫也已减减烧起来,人却笑得益发悲愤,对着云卿低吼声声如诉:“人人都喜欢慕垂凉,为什么?我知道为什么,但是裴子鸳得不到,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
  云卿小心往外走,她记得门口处便是供着连翘的落地大花瓶。听闻蒋婉如此说,不免讥笑说:“你知你得不到,就很好。余下的,你有几分能耐管得着?我劝你还是先留着自己的命,免得连我一杯喜酒都没喝到就已经命丧黄泉。到时候,别说得不到,看也看不见了。”
  云卿说罢绕到门口,眼明手快抽起一束连翘,拿起粗粗一看便知花瓶中水足够多,当即扔了连翘迅速脱了外头艾绿密云纹的褙子放到花瓶中用水浸透,然后裹到身上来,抬头一看,蒋婉裙角已经烧起来,她整个人却彻底冷静下来,紧紧盯着云卿恶毒地说:“说实话我一直不明白,你与裴子曜两情相悦,却痛恨做他的妾。我以为你心性甚高,是决计不愿做妾了,所以即便对你与慕垂凉之事有些耳闻,也从不防着你什么,又岂料你不仅答应了做妾,还满心欢喜,一丁点儿怨恨都没有。”
  云卿万料不到她会在这种时候问起这件事,不免愣了一下,火苗一舔,少不得惊得连连倒退。然而蒋婉仍死死盯着她,左右一想,反正另有蒹葭盯着,她二人性命决计不会出差错,便稍稍稳了稳心思,同蒋婉一般认真地思索回答道:“若我说,拒绝做裴子曜的妾,和答应做慕垂凉的妾,前后并非同一个我,你能懂么?又或者说,若当初叶家没有逼人太甚,兴许我一生也就是裴夫人,再不会与慕家蒋家有任何瓜葛,你又能懂么?再或者说,我痛恨的并非做裴子曜的妾,我恨的是裴子曜,如今我满心欢喜的也不是做慕垂凉的妾,而是要嫁的人是他慕垂凉,你倒是又能懂么?我年少尝读佛经,感悟最深当属因果,事必有因,因必有果,果必有报。蒋婉,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说罢,也顾不得许多,只紧了紧褙子便一咬牙冲进火海,也没工夫再看蒋婉神色,只是拉起她便往外跑,出了门见蒋婉身上尚有火苗,当即脱了湿哒哒的褙子扑在她身上,因不必回头便可知火势已蔓延过来,所以云卿下意识要拉着蒋婉往楼梯口跑,哪知才趔趄走了两步,却见蒋婉停住脚步神色诡异看着云卿,良久,忽尔笑道:“你满怀欣喜,因你要嫁……我的男人?”
  云卿看看火势,深知再停留下去非死即伤,懒得再与蒋婉争执,当即想要拖着她走,却见蒋婉微微一笑,突然上前狠狠掐住云卿脖子,云卿并无防备自然连挣扎都无用,蒋婉见云卿涨红的脸恶狠狠说:“我蒋婉的男人,慢说你要嫁,就是想一想也不该!什么卑贱的身份,也胆敢觊觎慕垂凉,也胆敢妄想和我蒋婉共侍一夫!你不是要因果么?因你天真妄想所以现在就去死吧!现在就去死!死!”
  114 逃脱
  云卿被狠狠低在墙上,挣扎中抓破了蒋婉的手,蒋婉一怒之下单手掐着她毫不犹豫给了她两巴掌,不待云卿有所喘息便再度双手掐上云卿脖子。云卿原本失了先机已是处境危险,加之蒋婉正值盛怒,力气惊人,一时竟不能反抗。蒋婉越掐越狠,眼神亦来越冷,渐渐的云卿已经有些神思不清,看蒋婉亦是逐渐模糊起来,忽听得外头有人惊叫:“云卿!云卿!”
  那声音飘忽不定,在毕啵作响的熊熊火焰中飘渺得像幻觉,然而云卿越发觉得自己听真切了,虽已头重脚轻,却仿佛受到召唤,突然有些清醒过来。对面蒋婉的目光已臻阴冷,她惯带的金首饰皆皆被镀上红光,但好笑的是,她身上至今仍披着她湿透的艾绿色褙子。
  云卿足尖艰难移动,等碰到蒋婉足尖,攒足力气,一闭眼一咬牙毫不犹豫狠狠地踩了下去。
  蒹葭和长庚早已下楼在苏记外头候着,但苏记画室正下方正是存纸张的屋子,内院地上又堆满了毛竹,如今一遇火当真是一发不可收拾,蒹葭心中焦急,长庚却死死拉住她喝道:“你在这儿候着!你能做什么事!”
  说罢正要进去,却见远处匆匆过来几个人,有慕老爷,裴二爷,芣苢,孙成,自然少不了慕垂凉,不免当即就惊了,忙上前说:“少爷!”
  慕垂凉一脸阴沉甩开袖子大步上前,站定看了一下火势,未及开口只听几人同时惊呼:“二爷!”
  慕垂凉一看,一把拉过已冲进火海的裴二爷用尽力气往外推了一把,吼道:“长庚,给我拦着二爷,不准他进去!”
  裴二爷一拳打在长庚脸上,转而对着慕垂凉怒道:“小子,你敢拦我?那是我女儿!”
  慕垂凉一挥手,长庚立即再度拦在裴二爷身前,只听他道:“正因为是您的女儿,所以小婿不能让岳父大人你出任何差错,否则云卿出来我没法交代。岳父大人请在此稍候,小婿自会将她毫发无伤带出来,给岳父大人你一个交代!”
  说罢不等裴二爷言语便急问蒹葭:“她今儿穿什么颜色?”
  “绿色,艾绿色密云纹的——”蒹葭惊呼,“慕爷小心!”
  慕垂凉早已抢过一桶水劈头盖脸浇下,大步冲进火海里。
  裴二爷今儿因祁三爷一番挑衅,早早去慕家守着,刚等到慕老爷子和慕垂凉,才将将说了几句话,就见孙成送芣苢匆匆来报。路上芣苢已将事情言明,裴二爷知去的是蒋婉,心下更加厌恶。此刻正心急如焚,听慕垂凉如此吩咐,越发冷笑起来,冷冷问长庚:“小子,别只顾着尽忠,到头来为你家爷一句蠢话送了命!让开!”
  长庚倒笑了,看着裴二爷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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