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飞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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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想到,沈楠的经历,跟他之前勾勒出的版本截然不同,要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因为林妍口中的她,竟然有那么一点……励志,而励志这两个字和一个曾经骄横任性的富家女联系在一起,实在是太违和了。
  吃过饭,两人就道别了。
  姜雁北是引进人才,学校给分了一套家属区的两居室公寓,他入职这两个月,基本上就是生科楼公寓食堂三点一线,偶尔去基金会那边。因为工作忙碌,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过父母家,今晚正好没什么事,干脆驱车回家。
  姜家住在一处高档的老式小区,两层楼的中式别墅已经有了些年份,而这年份正是格调和身份的象征。
  姜父姜之明是省一医的院长,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心外科专家,江母宋岑是社会学教授,知名学者。这样的配置,可以说是顶级书香之家了。
  姜雁北回到家时,已经八点多,装潢雅致一尘不染的客厅里,姜之明和宋岑正坐在古朴的布艺沙发上喝茶。两个人不像是亲密的夫妻,倒想是一对合作默契但泾渭分明的搭档。
  “爸妈。”姜雁北走过打招呼,在旁边的小沙发坐下。
  姜之明放下茶杯,对他点点,问:“工作怎么样?”
  “还行。”
  姜之明道:“你马上就二十八岁,虽然这个年纪就做到副教授,现在国内也能算得上凤毛麟角,但这才是个开始,还要继续努力,我当年三十一岁就已经是正高。我希望我的儿子能超过我。”
  姜雁北说:“爸,您是知名专家,我以您为榜样,但不敢说能超过您,只能保证会继续努力。”
  姜之明满意地点点头:“年轻人就应该谦逊踏实。”
  一旁的姜母宋岑笑着说:“雁北从小就没让我们操过心,听话懂事,不像别人家的孩子还有叛逆期什么的。如今也算学有所成事业起步,是时候开始考虑个人大事了。”
  姜之明点头道:“你妈说得对,之前你出国留学,我们建议你以学业为重,如今你学成归来,工作也做得不错,确实是时候交女朋友了。我医院有个年轻医生,据说是你高中同学,女孩子挺优秀的,性格也不错,我跟她父母有点交情,家里情况跟咱们差不多。你看这个周末有没有空,你们见一见。”
  宋岑接话:“我们一直都是很开明的,当初高考,虽然我和你爸希望你学医,但你自己对生物更感兴趣,我们也是支持的。交女朋友这件事,当然也是以你喜欢为标准。年轻人先见一见,要是没缘分,我还有几个认识的朋友,家里也有年龄合适的女孩子,学业工作都不错,慢慢来就好,总会遇到一个你喜欢的。”
  不知为何,姜雁北脑子里忽然就冒出沈楠的样子,按着父母的标准,那样的女人大概是完全入不了他们眼中的吧!
  旋即又觉得自己这念头很荒谬,他早对她没有任何想法,鬼迷心窍和怨憎不甘都已经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如今的沈楠,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并不熟悉的大学同学罢了。
  他笑了笑说:“我这个周末基金会那边要出差,看什么时候方面再说吧。”
  姜之明点头:“这个不急,工作最重要。”
  一家三口又说了一会儿话,如果是让人看到,一定会觉得这是家庭氛围融洽,父慈子孝涵养十足的一家,姜雁北偶尔也会这么认为。
  他的父母有学识有地位,是典型的高知,在外是恩爱夫妻,只有他知道,两个人早就貌合神离,只不过虚伪地维持着贤伉俪的身份而已。
  他们对他这个儿子,表面看起来也确实开明。比如从小到大,他们从来没有打骂过他,生下来就给予他优越于大部分人的学习环境和资源,他可以有自己的爱好和习惯——前提是符合姜之明和宋岑的标准和规则。
  他们给他画了一个圈,在这个圈里,他是自由的。
  可一旦他想跳出这个圈,他就会被用各种让他无法辩驳的理论说服退回去。比如小时候他一度沉迷看课外书,一次末考只得了第二,父母并不责备,还谆谆教诲般安慰,只不过默默收走了所有他们认为的闲书。
  又比如比如他少时迷恋过一阵摇滚,被姜之明和宋岑知道后,轮番找他谈心,在两个高知各种引经据典之下,他几乎怀疑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洪水猛兽。然后,两人背着他动用手段,让他们那个乐队的第一次演出胎死腹中。
  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绝对权威之下,他意识到获得更自由一点的代价,就是做得让他们更满意。
  所以他再没考过第二,也再没玩过摇滚。
  两个人唯一一次让他觉得满意的“开明”,是高考时,在医学和生物犹豫后,他选择了后者。众所周知,这是一个出路很窄的专业,姜之明和宋岑虽然失望,但毕竟一直以开明的父母自居,所以倒是没阻止,只是提出让他提前准备藤校申请计划。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富足优渥的开明家庭中长大,人生理所应当顺遂。在旁人眼中,姜雁北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好学生,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不过是被刻意打磨出的一块石头,无棱无角,没有自我,甚至也没什么温度。
  如果不是几年国外独自生活,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他甚至可能连少时那点蠢蠢欲动的自我觉醒,都要彻底消失,最终成为姜之明和宋岑所期望的那个好儿子。成为另一个姜之明和宋岑。
  一个主流价值体系中道貌岸然的成功者。
  第13章
  即使秦观有心帮自己,沈楠也知道,他在这个公益片拍板决策上没什么话语权。照他的语气,姜雁北倒是能说上话,但那顿午餐显然证明了——此路不通。
  学生时代芒寒色正的好学生,长大后必然也是秉公端正的社会人。他那么顺遂优秀的男人,有足够的底气清高矜贵,怎么可能帮一个连熟悉都谈不上的同学做这种事?
  何况,自己可能还是一个让他鄙薄厌恶的同学。
  姜雁北的态度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唯一让她不爽的是,不愿帮忙还吃她的饭,吃饭也就算了,还拐弯抹角让秦观也别插手,这不是成心给她添堵么?
  一想到这事儿,沈楠就心绞痛。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现实是,就算她想放弃那五万块年终奖,但匠心老板黎响却对这个无利可图的项目特别执着,甚至愿意贴钱也要拿下来去做。沈楠搞不懂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狂热的环保公益分子。
  周末在鹏城有个大型的生态环境保护会展,黎boss大手一挥,让人弄了一张入场券交给沈楠,说是趁着约瑟夫没在,让她赶紧去补一补这方面的知识,等人回国,再去跟人谈判,才能有的放矢。
  于是沈楠这个周末的修生养息时间报废,周五一下班,打包收拾行李,坐上飞机奔赴了鹏城。
  到达下榻的酒店,已经将近九点。办理了入住,她拖着小行李箱往电梯走,看到电梯门快要阖上,赶紧遥遥唤了一声:“等等。”
  电梯旁的服务员贴心地帮她摁开电梯门。沈楠礼貌地道了声谢,走进电梯,抬起头的下一秒就愣住了。
  电梯里只有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刚见过,且让她不太愉快的姜雁北。
  不,是很不愉快。
  沈楠如今对那次午餐的耿耿于怀,远远大于面对这个人时的不自在,看到他,直接冷下脸往电梯里一站,就跟不认识似的。
  意料之外的,这回姜雁北主动开了口:“来出差?”
  他没叫她的名字,就这么直接问了一句。乍一听,像是熟人间的寒暄。
  沈楠冷淡地“嗯”了一声。
  两人都没再说话,镜面的电梯门里,是一对面无表情的俊男靓女。沈楠看了眼镜子,莫名有种和身边男人对视的错觉,只得欲盖弥彰般垂下了眼睛。
  安静的空间中,似乎只有她和姜雁北的呼吸,沈楠忽然就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得不承认,姜雁北这个人还是会对她的心理产生影响。一种微妙却又复杂的,说不上来的影响。
  叮的一声,电梯门在她所在的八楼打开,短短半分钟的电梯旅程,像是过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拖起行李箱,不等电梯门彻底打开,已经快速走了出去。因为穿着高跟鞋,不小心在门口刮了下地毯,差点一个趔趄。
  她似乎听到身后的人低低笑了一声,有些恼羞般猛得转头,穿过慢慢阖上的电梯门,看到的只是姜雁北那张神色寡淡的俊脸。
  应该是自己听错了。沈楠想。
  *
  广告公司出差是家常便饭,往常因为工作的关系,行程通常都很赶,虽然沈楠去过很多城市,可每次连走马观花都做不到。这回时间也短暂,但没有工作压力,算是最放松的一次出差。
  洗过澡也才不到十点,还远远没到她平日里的睡觉时间,想了想,拿着房卡出了门去遛弯儿。
  十一月初的南方城市还没什么寒意,沈楠穿了件长裙,外面套了个薄开衫,吹过的长卷发松松垂落肩头,看过去,是慵懒又性感的都市女人。
  姜雁北刚刚出门去吃了个夜宵,刚刚回到酒店外,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旋转门走了出来。
  鹏城的绿化很好,他正好站在树荫下,沈楠没有看到他。
  姜雁北抬手看了下腕表,十点出头。他眉头轻蹙,又抬头看了眼已经走出去一段的沈楠。她似乎并不知道,这座漂亮的城市,晚上并不那么安全。或者,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些。这对一个漂亮女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犹豫片刻,还是转身跟了上去。
  这是一座发达的沿海新兴城市,夜生活比江城要丰富很多。这个时候行人还很多,大多数是晚归的年轻人。酒店外的街道边种着两排枝繁叶茂的榕树,是这座城市最常见的行道树,粗大树干下缠绕着密密麻麻的虬须。这些绿色植物让空气湿润清爽。
  路灯下树影瞳瞳的光线,是夜晚的味道。姜雁北与沈楠隔了十几米的距离,看到她走了没多久,便在一棵榕树下站定,好奇地去看根部那些盘踞的虬须,然后绕着大树转了一圈,举着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离开榕树,她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一段,转过一个街角。路边有流浪歌手,正在弹唱有关爱情和理想的民谣。那是个不算太年轻的男人,头发很长,看不清长相,唱得算不上多好,但一把烟嗓很有点沧桑味道。行色匆匆的路人,没有几个在他面前驻足听上一句两句,只有沈楠站了一会儿,等到他唱完一首,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放进他的吉他盒子,才又继续往前。
  再走了十几米,过了一排灯火通明的商铺,灯光暗下来,人行道就慢慢变得冷清了,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行人。沈楠却似乎对此浑然不觉。
  就在这时,姜雁北忽然感觉到身后有道劲风从身旁掠过,等回过神,看到的便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冲到沈楠身后,一把将她推到,飞速抢走她肩上的包,拔腿就往前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除了因为扑倒在地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沈楠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手掌和膝盖的疼痛让她勉强回过神,自己这是被人抢包了。
  她抬头看了眼前方那正在逃走的抢劫犯,正想爬起来去追,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握住,将她扶着站了起来。
  “没事吧?”这位好心人问,声音还有点耳熟。
  沈楠摇摇头,但手心火辣辣的痛意还是让她倒嘶了口冷气。
  姜雁北松开扶住她的手,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前面那快消失的人影,道:“你稍等,我去帮你把包追回来。”
  也许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沈楠始终有些懵,直到这位助人为乐好心人的背影跑进夜色深处,她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姜雁北。
  本来稍稍缓过劲儿的心脏,又砰砰砰剧烈跳起来。
  她也顾不得手是不是流血了,膝盖是否还疼得厉害,赶紧拔腿追了上去。到底速度慢了些,等赶到时,姜雁北已经将那抢包的男人揪住,自己那只便携小包也回到了他手中。
  抢包的男人很瘦小,被姜雁北把手扭在身后,就完全不能动弹了,一直低声下气地在求饶,那声音抖得厉害,听着像是要哭了,应该不是什么团伙作案的罪犯。
  沈楠见状松了口气,走了过去。
  姜雁北回头看了她一眼,随手将包递过来:“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这是个长钱包似的小坤包,沈楠出门时就装了手机钱包和纸巾,打开一目了然,她摇摇头:“没有。”
  姜雁北道:“你打110。”
  沈楠点头,看了眼被抓住的瘦小男人,拿出手机正要报警。那男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求你们别报警,我知道错了。要不是因为毕业来鹏城找工作,两个月都没找到,身上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我也不会一时冲动做犯法的事。”
  沈楠本来准备拨打电话的手停下来,皱眉看向那涕泪齐下的男人。她这才看清,这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斯斯文文的长相,和大学里的男生没什么两样,并不不像什么三教九流的人。
  姜雁北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声道:“这些话留着对警察说去。”
  男人用剩下的那只手,从掉在地上的旧文件袋里,摸出一堆纸张:“我没骗你们,这是我的简历和□□。我已经快两天没吃饭了,刚刚实在饿得厉害,才一时冲动。”
  沈楠目光落在那些纸张上,借着夜灯看清了简历上的字。今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不知名大学的哲学专业。
  一个专业冷门身无所长的大学生,来到这座高速运转的大都市闯荡,也许一开始带着豪情和憧憬,但显然现实比理想残酷了太多。
  她想起当初家里出事,自己找工作时遇到的挫折,心里不由得软了下来。这个世上有太多人活得不容易,她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也是。
  她想了想,将手机收起来,说:“算了,也没损失什么。”
  姜雁北皱眉看向她,确定她是认真的,犹豫片刻,还是松开了钳住男人的手。
  男人感激地连连道谢,手忙脚乱地收起地上的纸张,跌跌撞撞往前走去,大概真的是两天没吃饭了,瘦小的身板看起来随时会倒下。
  姜雁北看了眼那人在夜色中的背影,道:“也许他只是故意说谎,说不定在下个路口就会故技重施。”
  沈楠也在看着那人:“如果他是说谎,关进去几天出来肯定会再犯。如果真的是一个走到绝境一时冲动的年轻人,那么他还可能会有新的选择。”顿了片刻,她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人在绝境的时候,要不做错事,很难。”
  在说完这句话后,她转头对上姜雁北,发觉他正神色莫辨地看着她,黑眸在夜灯下深沉如水。
  沈楠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低声道:“刚刚谢谢你帮我抢回了包。”
  姜雁北淡声回:“正好散步路过,举手之劳。”又看了眼那颤颤巍巍快要消失的男人,说,“你稍等一下。”
  沈楠怔然地看着他朝那男人走去,那人个子矮走得慢,他没多久就追上,开口将人叫住。那人大概以为他是改变主意,吓得身子又矮了几分,不过到底没有逃,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
  因为隔得有些远了,沈楠听不清他跟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借着路灯,看到他拿出钱夹,抽出了几张钞票给了那人。男人对他深深鞠了几个躬。
  沈楠看着他转身走回来,因为逆着光,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那样挺拔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来如此朗月清风,忽然就与她曾经喜欢的那个男生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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